这是一个三线末小城的老旧小区。
一条铁路之隔、高耸入云的CBD楼群,剥夺了这个曾经辉煌的小区阳光的同时,连同住户们曾经的优越感和尊严一起夺走。
“救命啊,救命啊!”
几声凄厉的惨叫从靠马路的16号楼4楼东户的窗口传来,被铁路上塔卡塔卡经过的车轮迅速碾碎。
沿着杂乱滋生的蔷薇花丛往上看,声音的源头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那便是顾艺的姥姥了。这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在改革开放的第二年就赶潮流,踹掉了自己好吃懒做的老公,成为了共和国第一批单身母亲,并且成功地将自己的女儿培养成另一位单身母亲。
如今,老年痴呆的她患上了严重的被迫害妄想症,整天对着楼下大喊救命。
顾艺至今都记得自己八岁那年,妈妈赶爸爸滚蛋时的情形。
头顶上四叶吊扇有一搭无一搭地转着,笨重的背投电视机里滚动播放着南联盟大使馆被轰炸的消息。
闷热无比的空气里,头发凌乱,穿着一个肥大的花裤衩的妈妈,面无表情地用透明胶带一圈接一圈地将烂醉如泥的爸爸缠在咯吱作响的躺椅上。然后,细脚伶仃的她又默默地走进厨房,打了一盆水放在爸爸脚下。她就那样,坐在小马扎上,用水蘸湿面巾纸,一张张地贴到爸爸的脸上。
这种方法,是她从小说里学来的审讯手段。
彼时,坐在一旁凌乱的茶几上写作业的顾艺记得清清楚楚,面部涨得通红,额头青筋暴出的爸爸是在妈妈慢悠悠地贴到第12张面巾纸时猛地睁大眼睛醒过来的。
事到如今,顾艺都惊讶于当初自己的冷静。
对父母的打斗场面司空见惯了的她,就那样握着铅笔静静地看着爸爸惊恐万状地挣扎着,低吼着,可是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层层缠绕的胶带。
也不知过了多久,爸爸整张脸几乎都已经变成了紫色,四肢的挣扎也变得越来越细微时,一直坐在马扎上拖着下巴看着这一切的妈妈,才摇了摇头,起身,从愣怔在一旁的顾艺手中抽出铅笔,折回去,在他的嘴巴上戳了一个小洞。
于是,爸爸重生了。
他祈求般地看着俯视着自己的爱人,贪婪地呼吸着失而复得的,混合着楼下公共厕所浓重氨水味的空气,听她颁布懿旨。
“宋南安,我马上就会给你松绑,松绑后你可以打我,我绝不还手,但最好把我打死。要不然,我可不敢保证下一次宋艺恰巧在这边做作业。”
是的,顾艺原本叫宋艺。
只不过,那一天爸爸灰溜溜跑掉再也没回来之后,妈妈就给她改名顾艺了。
这个名字是那样的响亮。
“故意?”
每当新学期开学,老师这样点名时,顾艺都会成为全班的焦点。
爸爸走后,原本细弱的妈妈开始暴饮暴食,用短短两年的时间变成了一个大胖子。
所以,顾艺很小很小的时候,脑海里就有这样一个概念,男人的到来和离去,都能让一个女人变得面目全非。
一天天长大,顾艺从姥姥和妈妈口中得出的结论是——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男人是这个世界上最肮脏懒惰的猪猡,是专门吸附在女人光洁小腿上的嗜血蚂蟥。
而如今,面对自己已经过了26周岁生日的大龄女儿,妈妈却又一反常态,整天逼命似的让她去找一个男朋友。口口声声安利她,一个女人的生活有多孤独,多悲苦。好像,当初那个一直埋怨自己瞎了眼的女人一下子脱胎换骨,立地成佛了一样。不明明是历尽九九八十一难才好不容易跳出的火坑吗,如今却又迫不及待地把女儿推进去。
在喂姥姥吃了一粒佐匹克隆,服侍她睡下后,顾艺戴了一顶灰格子鸭舌帽,帽檐尽量压低,推开门向着楼下走去。长长的过道里遇见的每一位邻居,都像是可以审判她的原告似的,让亲人严重扰民的她抬不起头来。
“姥姥睡下了,我回家了,两小时内你最好回家。”
是的,她要回自己的“家”。
那间只有39平的一居室,虽然面积很小,却在高高在上的32层。一百米的高度,巨大的落地飘窗,能让顾艺有种天使俯视人间的错觉。纵使每个月三分之一的工资都要用在房租上,但她觉得值得。因为,她喜欢那种独处在繁华市中心的感觉,至少可以证明自己没被这座飞速改变的城市遗忘。
公车上,妈妈的电话一遍遍地打来,按时间推算,她应该是知道了顾艺搞砸了刘姨安排的相亲见面会,倘若接起来,当着一车的人,她还真不知道该如何跟妈妈狡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