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工被蛇咬了,兽医馆的竣工之日往后拖延了一阵。
仍缺着一面墙的兽医馆,在夜间寂寥下来。
是夜,失眠的仲医生披着黑斗篷,举一盏烛台,从墙的缺口处走进院中,坐在东南角落的石桌边。
桌脚堆着一团绢帛,是前些日她为燕云襄上药时剩下来的。
望着那团绢帛,念起了燕云襄前些日呆愣又决然的那句话,心中有些发堵。
按理来说,仲医生早该习惯了,毕竟——
除了不可情意相通之外,情劫似乎还有个奇怪的魔咒:不论轮回几世,殷千寻都是个无端招桃花的体质。
就连前世作为切头切得比西瓜还要多的蛇蝎刺客,也桃花泛滥。
泛滥到刺客犯恶心,勾着酒壶醉意熏熏地将仲堇的医馆误当成了酒馆,然后就赖在了仲堇开药方的桌上。
那时,仲堇从药方上抬起眼,问她,被许多人爱慕不是好事么?
殷千寻趴在桌上冷笑,“爱”与“盲目崇拜”,她还是分得清的。
谁会爱一个人爱到,听说自己是下个暗杀目标,便把自己的脑袋恭恭敬敬切下来,摆在贡台上待她来取?
无外乎贪恋她掩在兜帽之下的姣好面容,亦或是仰崇她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风采。刨去了这些,她不过是个习惯贪睡、时常喝醉、无视纲纪、缺乏品德的疯子。纯粹喜欢她这么个疯子的,又有谁呢?
那时,听着殷千寻醉得迷迷糊糊咕哝出这番话,仲堇敛着眼未吭一声,心却要憋屈得拧出苦水来了。
她没办法将这些话告诉殷千寻:
从遁世绝俗的残花宫宫主,到占山一方的土匪头目,再到这个眼泪鼻涕肆意横飞着醉倒在面前的小刺客……不论轮回了多少个身份,殷千寻之于她的吸引力未曾减弱一分。
甚至,随着终将诀别的那一天愈来愈近,这引力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有时仲堇希望,赶快出现这么一个人吧:能落落大方将对殷千寻的爱宣之于口,又能幸运地得到她的爱。
然而多数时候,仲堇不希望那个人出现。
她心底暗存着一个自私得近乎病态的念想:宁愿与千寻彼此拉扯,互为折磨,度过一世又一世,直到轮回尽头不得不撒手的一刻。
此番矛盾的心情,在多少午夜梦回之时快要将这位仲医生的灵魂撕裂成碎片了。
也不知因着什么,她还能在醒来后,将自己的情绪又拉成稳稳的一条直线。
夜色冰凉如水,仲医生衔着束带,将长发拢在后面,微弱的叹息在空气中呼出一团缥缈雾气。
她头抵上一侧的廊柱,目光穿越这团雾气,遥遥望向隔壁风澜苑,九层高阁之上那扇依然亮着幽光的窗。
这便是仲堇之所以将兽医馆建到风澜苑对面的缘由了——坐在院中,她一眼能望到那间卧房的窗。
这心思之幼稚之阴暗,令灵魂几百岁的仲堇黯然发笑。
眼下已是三更天,那窗仍亮着,不知风澜苑的主人此刻在做什么。
仲堇正望着它愣神,窗纸倏然映出了一个窈窕人影,接着,窗推开了。
下一瞬,殷千寻拢着一条薄纱披风,伏在了窗边。
心无预兆地一动,仲堇下意识垂下眼眸,灭了桌上的烛台。
然而……黑暗中静坐了几秒,她又忍不住抬眸望去。
视力太好是什么体验?
高阁之上寒风阵阵,殷千寻身上的披风微微往下滑,露出白皙柔薄的半边肩。
仲堇喉间不由滚了一下,而后,被自个的口水呛到了,咳起来。
这几日,她身子本就虚,如此一牵扯,咳疾隐有发作苗头,咳一声,肺便痛一下。
没一会儿,便觉胸腔中一阵热流上涌,腥重的血味瞬间盈满鼻腔,一大口血喷涌至石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