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醺醺的男人靠近过来,盛实安睁开眼看,既不熟悉也不陌生的一张脸,神情浑浊,眼睛浑浊,气息浑浊,连吐出的声音都浑浊。
本来不必如此。唐林苑当年的那些男人个个人模狗样,文员、经理、小老板,她随便挑一个人嫁了,盛实安的日子都会比眼下好过千百倍,至少能挑个好看的死法——她干嘛非要嫁给盛家那驼背老头、干嘛非要跟盛家人争家产?
对母亲的满胸积怨沉淀日久,终于“轰”地炸裂开来,炸成了漫天漫地的不甘心不情愿,盛实安不知道自己是哪来的力气,抬手狠狠推了一把桌脚,桌上的酒壶掉下来砸在她额头,她抄起来就往雷三头上摔。
“啪”的一声,酒壶粉碎,雷三捂眼狂叫,盛实安爬起来往窗边跑,够不着窗台,踮起脚往下看。
晚霞刚起,满天紫红,方才热闹的景象荡然无存,只剩一台车和那条成了肉干的狗。
盛实安踩着脚凳爬上去,鼻尖离开屋子,胸中陡然一轻。
外面的空气那么好闻。左右支绌地逃了一年多,怎么现在才发现死比这样活着强太多太多?
她几乎是愉悦地、轻巧地把双腿翻出了窗外,坐在床沿,有风吹乱头发,一呼一吸,松手就往下跳,却有一只手从后伸来,迅疾地攥住她的手腕。
死都死不了。
盛实安被大力一拖,径直丢到屋里地上。
肩膀先着地,盛实安全身散了架,爬都爬不起来,只是被雷三掐着脖子按在地上,左右开弓扇了两耳光,“找死?找死?骗了老子一个多月,花了老子几十块大洋,你敢找死?”
盛实安有出气没进气,恐惧无奈地睁着大眼睛,刘海被汗沾湿,愈发显得像个瓷娃娃,孱弱、幼嫩、稚拙。雷三越看越来气,他怎么就被这么个小东西玩得团团转?
雷三憋火无比,又抽了一耳光,把她往墙角一推。盛实安一动不动地屈腿坐着,僵硬木然得像个人偶娃娃,脸上透着死灰似的绝望。
雷三颠三倒四地絮叨,憋屈、愤怒、痛快,“想死,老子让你死,死了一样玩——”
沾着酒菜酱汁的手弄脏了盛实安的头发、衣服、裙子,气味恶心,盛实安本能地挣扎了一下,到中途又收了手。僵持多日,不会有转机了,她这个样子,从唐林苑非要进那个门起就早已注定,再挣扎只显得可笑,像巨轮碾来前一秒蚂蚁非要奔逃求生。
雷三的手尚未落下,木门发出一声破碎的钝响,轰然倒塌,激起一片粉尘,接着是一片火星似的光爆裂闪开,“砰”地响在她眼前。
陈嘉扬门也没进,站在门外一扬手,一枪崩了雷三的头。
雷三太阳穴洞开,迅速划下一行深色的血,流进脖子里,滴到盛实安腿上,溅开一片血花。半晌,热的尸体向前一倒,砸在她胸口。
盛实安始终一动不动,满脸是眼泪,却没有表情,像是呆滞,也像是麻木,看着雷三扑在自己身上,木门掀起的尘灰和雷三的血披了一头一脸,怔怔看着身上多了个死人。
陈嘉扬冷眼看着,知道她是早就吓傻了,现在看了死人,连惊慌都不会,更遑论把死人推开,于是迈进门去,提着雷三的后领拎到一边,自己到洞开的窗前往下看一眼,差点骂出声——盛实安这个不长眼的东西,倘若她刚才真跳了,他的车也要遭殃。
好在她没跳。陈嘉扬收起枪,回身出门,走了两步,到了楼梯口,发觉那不长眼的害人精没跟上来,顿时一肚子闹心——她不就是要跟他吗?如今他枪也开了,人也杀了,她怎么不跟着?有没有眼色?
陈嘉扬走回那扇破木门前,盛实安还行,好歹动弹过,挪到了墙角里,缩起两腿,抱着膝盖,头埋在臂弯里,背脊在缓缓起伏,是小动物似的浅呼吸。
他又走进去,捡起落在桌脚的裙子丢到她腿上,看她被溅了一身血,衣裳领口破得露出了小肩膀,左思右想,一番挣扎,终究把外套也脱给她了。
带着温度的衣服把盛实安烫了一个激灵,抬起头,跟陈嘉扬四目相对,空气一时胶着。
她这才认出他。那一枪之后时间静止,此刻屋子里的光与灰尘陡然恢复流动,投射在眼前人身上,逆着光映出一圈金色剪影,不完全是陈嘉扬,还是帝王神明和修罗。
陈嘉扬弯腰从雷三口袋里拨出半盒烟,点燃一支,吞云吐雾,等她反应。
盛实安操纵僵硬的肢体穿上裙子,披上外套,跟陈嘉扬走出去,目之所及的人都目光躲闪,不敢多看,因为盛实安一身血,因为陈嘉扬刚才开了枪。他们一前一后,把一级级台阶踩得吱吱呀呀地响。
到了一楼,从外头采买回来的伙计尚且不知道楼里发生了什么,大惊失色地拦,“我们大价钱买的人,您说带走就带走,这怎么行?”
陈嘉扬站住脚,盛实安也在他身后站住,低着头。伙计伸手来拿她,被陈嘉扬拨开手,叼着烟,半笑不笑,“你们如今还有没有规矩?看清楚,这是我的人,买人还买到我头上了?得了,人我买回来了,钱去楼上找雷三拿,在他钱夹里。”
伙计犹不甘心,眼睛瞪成牛铃铛,“狂什么,你算老几?”
谁知道陈嘉扬今后在和兴帮能算老几?鸨母从楼上冲下来捂他的嘴,生怕他祸从口出。
陈嘉扬带人扬长而去,转动方向盘开出这片破地界,回头看一眼后座上的盛实安,再次觉得人不可貌相,这么米粒大小的一个人,竟然能惹出这么大的祸——方才他转念一想就明白利害,隔壁的叫骂声是雷三的,雷三是来卖女人的,哪个女人轮得到雷三来卖?他有九成九把握,上次买走“缈缈”的绝不是郑老爷子,是雷三把人藏着,暗度陈仓打听了一个多月,盛实安没松口,终于玩砸了,彻底惹毛了雷三。
他撂下筷子撇下阿耿就往隔壁走,情知杀了雷三势必引出一圈麻烦事,而倘若不杀雷三,他难道由着盛实安把他前半生行藏出处都和盘托出?
短短几步路,陈嘉扬脑子转得飞快,铺开七八条路斟酌利弊,等到门一开,他看见里面半死不活的盛实安,想也没想就拔枪上膛。子弹穿过雷三的脑袋,盛实安这个麻烦彻底落在了他手里,他连日莫名积郁的胸口里却像被吹了口清风,诡异地轻松了。
大路笔直无人,他开车开得心不在肝上,手搭在窗外捉风玩,回头“喂”了一声,“他想问什么,你告诉他不就完了。”
盛实安鹌鹑似的缩在他的衣领里面,神情空白地看着他。那双漂亮眼睛里的畏惧太过明显,陈嘉扬只花一秒就明白了原委:比起雷三,她觉得他更不能得罪。
所以盛实安到最后都没松口。陈嘉扬和雷三如此不对付,想必对彼此行迹都有好奇探究,她相信陈嘉扬迟早会知道她在雷三手里,故而大着胆子拿命赌命,殊不知雷三在陈嘉扬眼里还不够看,更遑论钻研雷三的行踪,因此她一场豪赌赌到万念俱灰,却山重水复见了又一村,她赌赢了。
她的恐惧忌惮喂养了陈嘉扬的愉悦,车开回城,他问:“饿不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