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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任务(第3页)

赵洪钧从门卫给出的门缝里钻出大门,出到大院外,看见六七个人清瘦文弱的中年男人盘腿坐在地上,每个人用双手举着一个牌子,上面黑字大书“我要见廖远志书记”。赵洪钧走近了看,原来是用A4纸打印的字。这几个上访者与工厂壮实的工人上访者不同,他们整个一副文弱书生相,其中两个还戴着框架粗糙的劣质眼镜。他猜测这几个人要么是不久前被辞退的乡镇聘干,要么是被分流的民办教师,或者是因为牵涉到什么案子,被除了名的国家工作人员。他们要求见廖远志书记,申诉个人的权利,如今却连向廖远志书记申诉的机会都没有,门卫们如临大敌,把他们死死地拦在市委大门之外。他们在大院外的花坛边坐下,把纸标横在胸前,变成了一个显眼的招牌。进出市委大院的机关工作人员,似乎早已习惯了眼前的场景,只是偶尔侧目看一眼这几个上访者,然后昂着头从他们面前走过。个别人也会停下来,读一读上访者面前的字牌,然后莫名地摇摇头,苦笑着离开。

赵洪钧走过他们面前时,思考着要不要多事,管一管他们的事。目光正好与一个上访者的目光碰上,对方可怜的悲怆目光打动了他脆弱的神经,他停了下来,说:“如果你们有什么情况需要向领导反映,可以到信访局反映,那是接受群众来访的专职部门。”

“我们到信访局反映多次了,把材料交上去以后就石沉大海,泡泡也没有冒一个,所以我们必须向廖远志书记当面反映情况。”

几个人看到赵洪钧说了话,跟着围了上来。赵洪钧心里直喊糟糕,市委大院门口装有摄像头,他与信访人员交流的情况会随时反映到领导面前。领导见他与上访者接触,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有可能怀疑他煸动上访者呢。想到这里,他才发觉因为善良的同情心让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蠢事。至此他方才明白,为什么机关进出的工作人员会对上访者的诉求视而不见了。

赵洪钧心想,既然有职有权的领导都不愿意接见这些上访者,可见他们的诉求特别麻烦,很难解决了。为了不被麻烦事纠缠,瞅准机会想溜。上访者们被冷落了很久,现在好不容易见到一个当官模样的人上前与他们搭讪,自然不会轻易放过,涌上前把他围在核心,有人趁机把手里的材料递到他手上。

赵洪钧掂了一下手中材料的份量,足足有百来页,头一下子变大了,为了尽快摆脱眼前的麻烦,翻着材料假装边看边说:“嗯,材料很多,一下子看不完,我找个机会交给有关领导,好吗?”

一个上访者以为他是领导,听他说这话,从他手里夺回材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哼,信访局的领导多少还是领导,都管不了我们的事,你不是领导,少来管闲事。”

这一闹,围着他的上访者无趣而落寞地散开,赵洪钧暗暗松了一口气,双手一抱拳,嘴上说:“对不起,对不起。”

一个上访者满心疑意地说:“信访局只是接收材料的部门,没有权力解决我们的事,他愿意帮我们递材料,说不定还能帮助我们呢。”

赵洪钧听了,担心他们赶上来,三步并作两步逃掉了。转过一个拐角是丹霞日报社门口,赵洪钧走上公共汽车站台,抬头见何东林从报社台阶上走下来。

“小何。”赵洪钧原地站定,等小何埋着头走到跟前,方才叫了一声。小何冷不防遇到熟人,仿佛一下子没有看明白面前的人,轮着两只眼睛怔怔地看着他,老半天才清醒过来,叫道:“赵检,你在这?”

“我等车回单位,你到报社干什么?”

赵洪钧的问话似乎触及了何东林的痛处,声音一下子变得高而尖:“上访啊,他们把我像落水狗一般痛打一顿不说,上面还不分清红皂白,停了我的薪踹掉了我的饭碗,除了上访要求恢复我工作的权利,我,还能有什么出路?”

何东林脸瘦了一圈,原来青春洋溢的脸拉成了长条,变成了刀脸,明亮而灵活的眼珠儿定定的,看来起木讷了许多,头发也失去了光泽,整个形象看起来就像先前毛色油亮、充满生机的小鸡刚从水里爬起来,真个是失魂落魄了。

赵洪钧见站在街头不是说话处,抬头见对面有一家小茶馆,说:“走,我们到对面茶馆里喝杯茶,说说话。”

何东林扭捏了几下,禁不住赵洪钧再三劝说,方才答应,跟在他后面横穿马路,说:“我到政府申诉不成,想在报纸登我的公开申诉信,遭到报社拒绝。”

“报纸是党委和政府的喉舌,肯定不会让违背政府决定的意见见报。”赵洪钧说着,心里想,“你明明被政府处理了,还来向政府和报社这里申诉,希望获得公平的结果,好比一个人给小鬼、老鬼欺负了,还到阎王殿找阎王老鬼说理,岂不是找错了庙门吗?要在处理自己的地方找到公理,降非上路神仙下凡间断案,否则就必须具有马太福音书里,主教导人必须具有的气度,‘别人打了你的右脸,你把左脸也送上前去’。”

两人在茶馆里坐下,赵洪钧向服务员点了一壶咖啡,看着何东林问:“小何,你怎么瘦成这个模样?”

何东林凄然一笑:“最近我在写上诉状,一直休息不好。”

“放弃吧,放弃吧。”赵洪钧想起读过的卡夫卡最短的小说,就这么短短的几句话,当时还不理解卡夫卡为何有这等的感慨,现在确实遇到了卡夫卡所表述的心境与意愿。但他不想用这个来打击并浇灭何东林的希望,一时间默然不语。

何东林满脸沉郁的神情让赵洪钧感到压抑,他想给点明一条出路,说:“村干没有编制的,需要考试才能进入公务员系统,你有知识有能力,不如想办法考试进入公务员系列。”

何东林苦笑道:“怎么想办法呢?考试以后还要考核的,我被处理的结果如果不改变,等于背负了沉重的十字架,永远不可能进入公务员系列。”

经何东林这么一说,赵洪钧意识到这事的严重性。但他同时明白,凭着他和何东林的力量无法改变眼下何东的遭遇。在组织上没有对何东林做出处理决定前,或者对他的意见只是某一个、或几个人对他有看法、有意见,当这种看法或者意见一旦形成组织的决定,哪怕这种决定极度不合理,同一组织的人都无法撼动,更别说下一级组织或者个人了。当然,上级领导或许有撼动、改变下级组织处理决定的权力,但他们管理的范围太宽,在不了解具体情况的时候,何尝愿意出面草率地改变下级组织经过认真研究作出的决定呢?更何况组织处理是公事,他意图改变一个组织的决定,有可能演变成领导个人与下级整个组织在某种程度上的对立,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而冒与组织对立的政治风险,一个聪明的官员无论如何是不会这样做的。

服务员把煮好的咖啡端上来,给两个酌了咖啡以后,两人默默地喝着。

赵洪钧观察着何东林,心想,第一次见到他时,心里还颇有些喜欢这个年轻人,没想到遭遇这一次打击,把他的脑子弄坏了,做事变得有些偏执,如果再像老上访户和缠访户那样,心里拧成一根筋,整天想的就是如何上访,好端端的人生岂不是给毁掉了?小何还年轻,今后的人生还很漫长,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在价值多元化的今天,何必在公务员这棵树上吊死呢?他思考着如何把心里的这些话委婉说出来,让他接受又避免伤害他的自尊心。赵洪钧在等候适当的时机。

何东林幽然一叹:“我知道天幕很沉很重很厚,仅凭个人单薄的力量,要把深厚的天幕捅出一丝儿亮光来,透出几许理性来,看来,我太过天真、幼稚甚至近乎于无知了。”

赵洪钧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骤然一惊,问:“为什么?”

“机关单位自有一套公务章程与规矩,以至于长期以来形成了习惯,一般部门或者领导要接受我们的申诉,调查办理或者答复我们的诉求,站在他们的角度就是要改变他们业已形成的处事与思维习惯,属于一种创新行为,创新对于科技工作者来说,尚且是一个极其艰难、极其痛苦的过程,何况对于思维已成定势的机关公务人员呢?”

何东林抬头直面着赵洪钧,说:“通过这一段时间的申诉,我感到深深的压抑与绝望,与其继续用鸡蛋碰石头,还不如选择逃避,选择另一条人生之路。”

两人想到一起去了,赵洪钧心中涌动着一阵欣喜的波澜,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何东林的手,使劲摇了几摇,“小何,东林,做人就应当这样,不要钻牛角尖,对于漫长的人生来说,所谓的失败只不过是拐了一个弯而已,记住老哥的一句话,当上帝把你面前的一扇门关上时,他同时也给你开启了另一扇门。”

“对,失败只是拐一个弯,让我有机会寻找另一扇通向成功的大门,我一定谨记赵检的这句话。”

“今后的路你准备怎么走?”

“到报社登申诉,我只是想拼力最后一搏,既然报社都不愿意替我们反应心声,我最后一搏已经失去了意义,我有一位同学在北京一家IT公司当行政主管,几次写信来叫我过去,我准备到北京去混一混,当京漂也罢,蚁族也罢,塘子大了面对的矛盾没有这么直接,生存的心理压力自然要小得多。”

“宋雯晴怎么办,她同意你去吗?”

“不同意还能有什么办法?已经和她说好,等混好了,再来接她过去。”

赵洪钧对北京的员工生存状态多少有一些了解,听他这话的语气并不怎么自信,为他的前途感到担心的同时,也为这个年轻人的爱情担心,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人生没有迈不过去的坎,没有趟不过去的河。”

何东林捏紧拳头扬了扬表示赞同,也表示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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