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拍,健哥会交给谁来拍?
如果不拍了,那是没有办法的事,等于事情的发展变化超出了健哥的控制范围。这种希望的破灭,肯定会让张仲平觉得很遗憾。这有一点像钓鱼,好不容易一条大鱼上钩了,你放线收线地忙乎了大半天,以为可以用渔捞去捞了,突然啪的一声,鱼挣脱钩子跑了。钓过鱼的人恐怕都碰到过这种情况,那确实会让人半天回不过神来。如果拍,却不由3D公司拍,而由另外的公司拍呢?那种心理打击会更惨。
就像一条英勇善战的狗,流汗流血地厮杀,终于从一群同类中抢到了那根唯一的骨头,用嘴叼着跑到一边正准备美餐一顿,却横地里不声不响地杀出来另外一条更强悍更狡猾的狗,生生地从你嘴里把那根骨头抢走。可是你呢?已经伤痕累累心力交瘁,根本没有半点斗志和力气再进行一场厮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胜利者大摇大摆的雄姿,你甚至连咆哮一两声的力气都没有了,你能怎么办?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饿着肚皮夹着尾巴,黯然地躲到另外一个别人看不到的角落,一边舔着自己的伤口,一边咽下自己的屈辱。
张仲平觉得这个比喻有一种自我贬低的色彩,却不能说不贴切。拍卖公司和法院的关系是委托方和被委托方的关系,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法律地位平等,其实不然,掌握主动权的、起决定作用的,还是委托方。
作为委托方的代表,健哥会对他做出这种事情来吗?
其实,从张仲平内心深处来说,他是不想在委托单位找当官的做什么靠山的,更不想和把持着拍卖委托生杀大权的人结盟,将公司的生存与发展依附到某一个人身上。
道理太简单了,所谓官场上的权力也就像市场上的财富,总是处在一种不确定的流动状态,财富不是永恒的,权力也不是永恒的,谁能保证你所依附的那个人可以永恒地拥有那个对你有利的位置呢?周运年之于徐艺就是一个例子。前几天,徐艺就在跟张仲平抱怨,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国土局的业务已经完全被收回去了,因为新上任的局长有个朋友也成立了一家拍卖公司。不要说这种极端的例子,你依附的官员,总有调动、退休、倒台、下台的时候,即使他上升了,换上了另外一个人,他对这个人的话语权能否继续保持?恐怕逐步消失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因为这个新上来的人,也像一个新的树枝,有他自身成长起来的树干和发展出来的枝丫。更何况,你靠什么建立和维持与某一个权贵者的密切关系呢?这种密切关系究竟是单方面的依赖,还是双方相辅相成的?如果是前者,你在心理上就永远处在一种对人摇尾乞怜的状态。
如果是后者,情况反而更加糟糕,因为你们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可是你又无法全方位地介入他的政治生涯,你无法预计和掌握他自身的安危,因为你只是他的一个侧面、一个层面、一个点,是他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中的一个小小的结,而一旦他那一方在别的侧面、别的层面、别的网结上出问题,你就不能不受到牵扯,你的业务你的事业,就完全有可能跟着玩完儿。
理念上的清醒明白是一回事,现实的状况是另外一回事。请问你有别的选择吗?没有。当初公司成立了那么久,你在法院做了几单业务?还不是只能靠艺术品拍卖勉强维持生计?如果不是老班长帮你搭上健哥的关系,你的事业能够这样突飞猛进?这大概就是中国商人的悲哀和无奈了,表面上的莺歌燕舞,掩盖了骨头里缺钙的软弱。你要想轻舞飞扬,就必须有所依附。现在你能怎么办?你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希望自己运气好一点。
扶桑海岸第三、四层是健哥给他做的,事后的工作,张仲平做得很到位,可以用滴水不漏来形容。健哥事前事后一句话也没有说,都是他与葛云接洽,但张仲平即使是个傻瓜也看得出来,健哥对他是满意的。
从这个角度来讲,健哥应该不会另外物色别的拍卖公司,因为这种关系只能是一对一、背靠背的,如果弄得太杂、太乱,总是不安全,健哥冒不起这种风险。
同样的原因,从另外一个角度考虑问题,却又可以成为健哥不再给3D公司做新业务的理由。省里市里这么多拍卖公司,哪家不能做?一个已经做了三千多万拍卖业务的公司,事隔不久又做一笔将近两个亿的拍卖业务,而且委托人、承办法官是同一个人,假如有人对这种做法的合理性提出置疑,能够理直气壮地说得清楚吗?如果真的有人盯上了健哥或者3D公司,甚至根本就不会采取一种光明正大的提问方式,从而给你一个辩解的机会。会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动用一股你看不见的力量慢慢地朝你们靠近,从嗅你们的气味开始,在你们最不经意的地方寻找你们的漏洞,然后顺藤摸瓜。健哥当然能够预见到这种可能性,为了避嫌,健哥就完全有可能另起炉灶给另外一家公司去做。这在股市上叫什么?叫不把所有的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但是不对,如果健哥真的打的是这种主意,那他干吗在这件事刚刚有一点眉目的时候就将信息透露给你,并要你开始秘密地寻找买家呢?难道,健哥一开始也确实是准备给3D公司做的,只是事到临头又突然改变了主意?
还有,健哥上面还有主管副院长院长,副院长院长上面也还有更高级别的领导。这件事,不会完全由一个执行局的局长说了算,这一点是肯定的。健哥上面的领导是些什么人?肯定不会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他们肯定也有老婆有孩子,还有小舅子侄儿子小姑子姨妹子或者本人干脆在另外某个拍卖公司占了干股。
毕竟是两个亿的业务,按百分之十的佣金标准算是多少?哪怕是只按百分之五、百分之三的标准算,又是多少?即使健哥的想法一如既往地想给3D公司做,他能够完全控制局面吗?如果他不想给3D公司做或者说没有能力给3D公司做,事情反而简单了。他只要跟张仲平说上五个字就够了,这五个字是——没有办法呀。
张仲平除了表示理解还能怎么样呢?他甚至都没有办法真正弄清楚,这种遗憾是属于健哥与他两个人,还是为他张仲平一个人所独有。
以上的这些想法搞得张仲平多少有点担心。他几次抓起了电话要跟健哥联系,却还是忍住了。不管事情的结果怎么样,都必须保持镇定。主动打电话给健哥有什么意义没有?显然没有。那算什么呢?催促?诘问?怀疑?起码是沉不住气嘛。可是,槌子一敲,上千万就能入账,谁能沉得住气?
但是,你就得沉住气。尤其在情况不明朗的时候不能先乱了阵脚。因为,像健哥这种身份地位的人,是不会愿意跟一个沉不住气的人打交道的。
两天以后,张仲平终于等到了葛云打来的电话。
葛云说:“有时间见个面吗?”张仲平赶紧说:“有有有,当然有。我听您的吩咐。您说在哪儿?要不,我们还是去老地方?”葛云说:“下午下班后我直接去吧。”
葛云的话让张仲平舒了一口气,原来只是一场虚惊。张仲平不得不佩服葛云的安排。她的安排比原来的计划更缜密。
她用一尊唐代的青釉四系罐将张仲平提供的那件青瓷莲花尊换了下来。葛云也带来了时代阳光拍卖公司秋季拍卖会的图录。在浣溪沙包间里,葛云翻阅着图录,指点着给张仲平看:“这才是真正的青瓷,秘色越器。你看,这釉色多么青碧,晶莹润泽,简直像宁静的湖面一样清澈碧绿,你再看这里,多像是一尾游鱼,有人说这是剥釉,但我宁愿相信这是窑变,正是它使整个器物有了灵魂,有了生命。张总,我可是连看家宝贝都拿出来了。我想了很久,卖真货比卖假货好呀。咱们做事,一定得天衣无缝,冒不起那个险啦,是不是?”葛云说着,望着张仲平轻轻地笑了一下。
张仲平当然觉得这样更好。因为这样一来,就经得起查了。那些喜欢多嘴多舌的人,那些喜欢无事生非的人,甚至那些纪检会、检察院的人,恐怕再也没有话可说了,要说,也只能说他张仲平买贵了,不能说买错了。买贵了又怎么样?又不犯法。
在拍卖会上买文物艺术品,成交价高于估价的情况太普通了。
首先,艺术品的估价本身就是一个很有弹性的问题,很有可能因为委托人的期望值偏低或估价师个人的原因被低估;其次,竞买人在拍卖会上的表现并非只有花钱买东西这一单纯的目的,他有可能会借助拍卖会的平台作秀和炒作,早几年不是有一个报道吗?
一家企业花几百万买了一架退役的飞机,却根本不去提货,宁愿让飞机在原来的地方锈掉烂掉,为什么?因为那家商场看中的不是飞机本身的价值,而是购买飞机这一行为本身所带来的广告效应。能够花几百万打广告的企业多得是,可是谁能只花几百万,就让自己的企业在全国范围内一夜成名,成为众多媒体可持续性关注的焦点?
拍卖会上的非理性因素还表现在竞买人之间的争强好胜上。狭路相逢勇者胜。在拍卖会上却是实力决定一切。每一次举牌,手臂轻扬,美女和摄像机镜头一齐横扫过来,那是何等的潇洒?尽管这种潇洒的代价是真金白银,但是,只要我愿意,与你又何干?你最多把我当成傻瓜,却不能把我当成骗子。
这个世界已经把每个人调教得聪明绝顶了,还会受到一个傻瓜的骗吗?傻瓜犯傻的时候你看得见,傻瓜偷着乐的时候,你可能就看不见了。
面对葛云的安排,张仲平不住地点头,内心里有一股抑制不了的兴奋。毕竟,他与健哥仍然在一条船上,他没有被抛弃。
只有一个小小的技术问题需要处理,那就是青釉四系罐本身的价值。也就是说,他们原来达成默契的那个阿拉伯数字,需要重新填写,得把罐子本身的价格加上去。
葛云会开什么价呢?
这个问题其实也简单,张仲平决定完全按葛云的意思办。他要是说半个不字,或者只是稍微犹豫一下,那不成讨价还价了吗?
张仲平当然不会给葛云留下半点让她不舒服的印象。跟葛云讨价还价,就等于跟健哥讨价还价。他有什么资格和筹码这样做?如果说这是一种交易,那么,在张仲平后面排着队准备做这种交易的拍卖公司多了。张仲平唯一能够指望的,就是相信葛云自有分寸。
张仲平说:“嫂子要不要写个数字?”葛云说:“算了,到时候我派个人去参加拍卖会吧。那个人不加价了,东西就归你了。张总你看这样安排好不好?”张仲平望着葛云笑了笑,然后很认真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