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下起了雨,这座城市好像永远都处在雾蒙蒙的状态。而她,也好像永远都处在睡梦里。
医院的走廊上传来中英文夹杂的交谈声。在三十年前的话,像这样子说话要算是非常洋气的一种聊天方式,然而现在,中英文夹杂的谈话已经成为了叫人取笑的方式。
她咳嗽了一声,却不敢使劲儿咳嗽,连咳嗽都只能小心的,轻轻的,身体就像是弱不经风到只叫人一根手指头就能碰碎的地步。谁都不愿意有这样一个脆弱,像是玻璃娃娃般的身体,可是相对于连性命几乎都丢掉的境况来说。还有保有一口气的喘息,已经是天地保佑了。
病房门被推开,刚才在走廊外中英文夹杂着说话的那一位进来了,看到她靠在窗户边上径由那冷风,夹杂着水雾的冷风吹着,不禁操心又急躁的蹦出了一连串的英文单词和中文字眼,走过来把窗户“啪”的一声关上,又从病床上扯了毯子过来盖到她身上。像是将她当成了一个只要一个不小心就会被风吹走的蒲公英。
“我没事。我只是有点儿闷了,想要开个窗户透透气。”她小声的说着。倒不是见了这位护工感到害怕,而是因为她的胸腔受到了极大的撞击,现在身体里还打着钢钉,她不能够行走,不能够大声的说话,不能够剧烈的咳嗽,所有一切普通人看起来寻常不过的事情,她都不能做。这对她大约是一种惩罚。都说杀了人是要偿命的,而她不但没有偿命,还好好的坐在这里。所以老天是必定要惩罚她的。法律不能制裁她,天会来代替法律制裁她。
微微闭上眼睛,那护工已经出去。在她的床头边上放了一本最近最新的杂志,上面的人物赫然是她认识的人,明月的设计室已经做得很有规模了,她被选为了新一期的时代人物,登上了时代人物的内页。宋青橙不禁感到高兴,顺手便要去拿那杂志过来看。然而她的手才刚碰到杂志的边角,那光滑的纸张便从她手心底里溜了出去,杂志掉到了地板上。阖上了页面,封面上的人物出现在了她的眼前。是个熟人,很熟,可是他们已经许久不联系了。
不是她不想要和他联系,而是她莫名的被抛弃了。她想象过很多种他们分开的情况,分开的原因,分开之后又是怎样彼此过着彼此的生活。但是从来没有一种是像眼前这样,莫名的就分开了。她的电话他不接,或者是一个女人在接听,她问出去的问题没有得到回应。一开始她以为是陈北顾和那个叫安阿达的阴谋叫他受到了伤害,她在想,也许此时此刻的他也和她一样,在病床上挣扎,和死亡线前徘徊。可是在一次电视屏幕看到他之后,她才知道自己错了。他好好的,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他可能只是厌倦了。在她失去踪迹的那一瞬间觉得正是一个好机会,他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将她一脚踹开。
她不愿意这样子去想象,毕竟在一起的时光里,他对她的好,叫她认真以为这辈子,甚至是下辈子他都不可能背叛她,不可能会有别的女人。但是事实就是事实。冯叔叔不会骗她,冯叔叔也没有必要骗她。
他在浮生集团的斗争中与他大哥联手,把董事局几个固执的元老给踢了下去,他坐上了副总裁的位置,他的兄长周池则全权接管了浮生集团。浮生集团不再是以他们两个为幌子,实际背后却是董事局的一帮元老,以及他们的父亲周于凡当家。而现在,浮生集团已经顺利过渡到了周氏兄弟的手上。不再是受制于人的周氏兄弟,而是真正能够做主的周氏俩兄弟。
他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空降到浮生集团,即便是和周池一道出去,也总是被人低看一眼,只靠着周家二公子的头衔初涉商场的周谋了。他变了。所以,他们的感情也是会发生变化的。
然而,要怎样叫她相信?她终究还是不愿意相信的,她想要见到他,想要当面问清楚。她更想要见到小七,她想见他们,想回去。可是现在她什么都做不了。
病房的门被人关上又再度开启,进来的人不再是之前那个中文说得马马虎虎,英文又不怎么顺溜的护工。而是已经在这所医院任职,穿着白袍的冯雅人。
宋青橙望了他一眼,并没有开口说话。从她受伤醒过来之后,她便与他无法回到从前亲似父女的状态里去。她从来也没有料想过自己的父亲其实就在眼前。是的,她不是宋家的女儿,她一直以为自己姓宋,可事实上,她却是姓冯的。喊了亲生父亲二十多年的“叔叔”,却对着另外一个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喊了二十多年的“爸爸”。夜晚里睡不着的时候,两眼盯着天花板,她总觉得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不,也许只是一场笑话。而她本身,就是一场叫人禁不住发笑的笑话。
冯雅人看到她故意别过了头,不想要看他的模样,心里不是不痛的。就是因为知道她知道之后会是这样冷淡疏离的态度,所以这么多年他情愿自己内心饱受折磨。情愿在她一声声的“冯叔”里遭受着凌迟的痛楚也不愿意说出真相。这并不是一件磊落的事情。他为了让自己孩子能够有一个完整的家,他放弃了自己当父亲的权利和义务,所以在她受到磨难和痛苦的时候,他也失去了宽慰她照顾她,疼惜她的资格。可懊悔吗?他并不懊悔。假如不是让她留在宋家,跟在他身边成长的宋青橙不会有疼爱她的父亲,爱惜她的兄长,也不会有那二十多年虽然并不完美,却始终也有些许美好的岁月。跟着他,他的生活里除了冰冷和孤寂,再没有别的了。
“青橙,我们能不能好好的谈一谈?”
他在她面前坐了下来,有些难堪。她别过了头去,根本是一点儿都不愿意面对他。
冯雅人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委屈和怨恨,你会怪我,这一点儿也不奇怪。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会怪我自己。想我当初为什么那么自私,为什么要把你丢给老宋照顾,可是回过来想,假如那个时候不把你交给他们夫妇,你跟着我,又能好到哪里去呢?失去你的母亲,我根本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看着你一天一天的长大,你的眉眼越来越像她,对于我来说是一种折磨。”
“所以你现在还要来面对我做什么?看着我这张会让你痛不欲生的脸孔,你不应该拿刀划破了才对吗?别到我面前来尝试要什么原谅,也用不着解释。你假如想要补偿我,就把我送回去。我不想在这里看到你,就像你从前不愿意见到而把我送人一样。”
她张嘴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刀子,锋利而准确的扎在他的心尖上,而让他连呻吟一声的资格都剥夺了去。他能够说什么呢?好像说什么都是错的。他从一开始就做错了,再怎么辩解都是没有用处的。
冯雅人紧皱着眉头,不过一个月左右的时间,他竟像是已经老了好几十岁。两鬓的头发都已经花白了。他哆嗦着嘴唇,好不容易才想要再开口说上一句什么,然而宋青橙却比他更快的开口,她说:“你骗了我这么久,也难为你了。说真的,你不说,事情也就这么过去了,可你为了救我,还是把自己隐藏了多年的身份给透露了出来。你不应该由着我去死吗?我死了,你就再也不用愁苦着一边要当好心叔叔替你的朋友照顾我,也不用担心你的秘密会泄露出来,一举两得的事情,非要弄到今天这样,你还真是一错再错。”
“青橙!”她这样诅咒自己,冯雅人无法忍受,厉着声音喝了一声。她满不在乎的轻轻扯了扯嘴角,眼睛依旧望着窗外,像是透过窗户看到更远更远的地方去了。
“我现在对你说的任何一句话都会心存怀疑。包括你之前告诉过我的,他不要我的事实。我想要回去,我要回去面对他。”她的声音很轻,但是冯雅人很清楚,她的声音虽然轻,但是这句话却是她真正想要说的话,是她想要去做的事情,他不能够阻拦。他若是阻拦了,他们之间的感情不但再也回不到从前,即便是以后也不可能再有往来了。
“周谋是真的不要我了,是真的和其他人在一起了,还是所有的一切仍旧是你对我撒的谎?不要再骗我,我不喜欢被别人当傻子。”
冯雅人深吸了口气,他想了好一会儿才道:“他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
她眼梢轻轻的抬起又落下,在冯雅人的脸上轻描淡写的滑过,并没有回答他一个字。冯雅人却被那一双眼睛里的目光给震摄到了。她与她的母亲一样,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而此时此刻他从她的眼睛里读到了绝对的认真和不容欺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