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骤然的喧扰纷乱中,有几名年轻力壮的自人群中猛地拔腿就跑,有的撞倒身前看押的军卒,却被更多围上来的军卒踹倒,骂骂咧咧地挥刀砍斫,惨叫声里瞬间血光四溅。有的拼尽全力奔至院墙边,借冲势纵身一跃跳上墙头,迅即被墙外飞来的几支箭矢射穿了胸膛,噗噗声响中带着连串飞溅的血点,重重地跌落在墙下积雪中。
方才回复家主询问的小校利落地抽刀出鞘,将身前一名趁乱跃跃欲试的奴仆一刀枭首,无头腔子喷射出的鲜血触目惊心,冒着热气泼洒到周围的躯体和白雪之上,头颅在皑皑白雪中滚了几滚,就此终结了所有人垂死挣扎的念头。
眼见此刻宅邸内外皆有人严防死守,众人皆知难逃此劫,万念俱灰之下,放声的哭号竟渐渐低落了下去,代之以无尽的茫然,与无声的绝望。寒风中被冻得战栗不止凑作一堆的人群里,只余妇孺之辈的呜咽抽泣声不绝于耳。
然而此处声息,城内相隔不远的另一处宅邸内,也蓦然爆发出一阵相似的哀嚎与惨叫。
此起彼伏的惨嚎声,令全城为之惊觉。
那些临机见风使舵逃脱一劫的世家豪门,在这夜半惊魂之际,皆惊慌失措地草草穿衣披袍,抖索着来到门后,神色恐惧地沿着门缝向外偷窥,更有甚者架了木梯于院墙内侧,扶梯而上露出半个脑袋四下里观望。还未及看出个所以然来,其人便被家主呵斥下来。强做镇定的家主在奴婢侍妾的左搀右扶下,两股战战爬上木梯,扒着墙头探出脑袋向周围窥视时,梯下众人只见那一双老腿蹬在梯上不断地战栗发抖。
而那院墙外面,城内四处的豪宅阔邸有的哭号震天,灯火通明,有的却诡异地隐身于黑暗笼罩之下鸦雀无声,仿佛多年来相比附近简朴民居的格格不入与傲然张扬,尽皆在此雪夜中褪色,此时恨不得在白雪覆盖下浑然与周围融为一体,生怕过于出挑而被人注意到,哪怕是一盏灯火都不敢轻易露出。恰如自家眼下情形,心中不由恍然。
面上的惊惧神色渐渐消散,惟留无尽的侥幸与感慨。亏得前几日见形势不对,冥冥中福如心至,心窍顿开,鬼使神差般当机立断奉上了名帖与礼单至县衙处。那边太守郡府门下的幕僚虽无明确反馈,如今看来却是何其英明的决定,竟因此避过了一场早有预谋的抄家之祸!
正惴惴不安满心庆幸之时,突瞥见家中一个莽撞后生,手提一盏明晃晃的巨烛大蜡灯笼从后院跑来,满怀好意打算给院内的长辈们挑灯照明,家主忙不迭地压低喉咙厉声地呵斥,命其速速熄了灯火,若不是还颤悠悠地蹬在木梯之上,恨不得此刻一记窝心脚便踹过去……
寻常人家自然也被夜半惊变所惊醒,不住开口地埋怨咒骂着,这还让人过不过日子了?眼瞅着再有一日便是正旦,辽东太守体恤万民犒赏了不少酒肉谷粮点心之类,大家伙好好守岁迎新不成吗?怎的又来这一出?这是打算互相争斗不休到何时?俺们草根可是不在乎谁坐大,谁对俺们实诚些,俺们就挺谁就是!
人们纷纷于门缝墙头窥望之时,所有的抱怨声却都戛然而止,仅余凛冬雪夜的冰寒彻骨。
原先死寂的暗黑街巷之上,被密集的刀矛相加逼押着,一队队衣着单薄窘迫的男女老幼,前后脚簇拥着沿街蹒跚前行。
往日里趾高气扬、高不可攀的大户人家上下人等,不分老弱妇孺,一队队一列列赤足踉跄于冰冷的积雪石板之上,平素的颐指气使皆换作了蓬头垢面。被冻得乌青发紫的脸上,竟然看不出一丝一缕的生气,眼神空洞而绝望,浑身抖索战栗着,相互间挤挤挨挨,彼此搀扶着在风雪中挣扎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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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人不仅衣不蔽体,甚至还赤足无履,不知其中多少人娇嫩的足底已被刺伤磨破,一路积雪之上,逶迤留下斑斑血迹。队伍之中时不时传出压抑着的哭泣抽噎之音,间或夹杂有婴儿咿呀啼哭之声,所见处,只有无尽的凄绝悲惨!
这副场景,无论如何也令平凡质朴的百姓,生不出丁点幸灾乐祸之心。自云端跌落尘埃,再无云壤之别,悲戚戚走向死亡之际,锦衣玉食也只是恍然若梦,所有的生命此刻都是如此渺小无助。
于此岁末的最后一日,夜半风急雪飞的时分,此情此景,怎一个“惨”字了得!
彻骨冰寒之人,并非只有那些寻常百姓,那幸存的世家豪门隐藏在黑暗之中,窥得街巷之上悲惨行进的队列,只觉得浑身自内而外渗着透体的寒意。
外面被押解着蹒跚而行的长串人群中,多少绝望的面孔曾相熟识,多少萧瑟的身影曾一同把酒言欢,多少妇人女子于踏春秋游中曾做惊鸿一瞥……如今在凄冷雪夜的街道上,皆如行尸走肉般,蹒跚踉跄,行往生命的尽头。
有心人一眼望去,便如坠冰窟:将死之人,何必穿衣?!竟然是不只是抄家?竟然是要灭满门!!!
这公孙太守也忒心狠手辣,不仅要抄家灭门,更是在今岁最后一日,硬是叫这许多人见不着来年新岁!
天可怜见!襄平田氏满门四百余口,可是屠戮殆尽还没几日!这厮竟酷烈如此!
禁不住浑身的寒战,在墙头上窥视的那位家主牙齿不住地上下咯咯磕碰着,脸色竟陡然变成了青灰色,手忙脚乱几乎跌落梯下,尚未立稳脚跟被人搀住后,不管不顾抓住身边一人的臂膊,颤抖着声音挣出呻吟般的话语:“冷……快……快取皮裘来……”
就在全城百姓震惊失语在此惨剧面前之时,主街之上,突然有扇门扉蓦然打开,从门内连滚带爬扑出一人,涕泪滂沱横流在脸上,踉跄着没走出几步便在积雪中滑倒,却依旧手足并用划拉着试图站起身来,口中嘶声哭叫:“公孙太守开恩!开恩哪……那是我族中唯一的叔伯了,求求你们,放过他吧!”
能对着主街的街面开门立户的,非官府衙署,便是勋戚权贵,哪怕家财万贯也不可得。而这扇门扉,却属于望平县城内唯一的那间驿馆。
雪地中裹了一身雪泥哭号悲泣之人,是那位热心善良的胖驿丞。谁也没想到他竟然斗胆若此,当街拦住了数百被重兵押送的必死之人,哭天喊地悲怆呼号,只为不忍目睹其中一位远房族叔如此悲戚赴死。
当先率领军卒的一骑勒马驻足,成纵列鱼贯行进的人群随之都停下脚步,除了那些茫然空洞的眼神不为所动,神志尚清醒者纷纷向那当街拦阻之人望去。
其中有位长者须发皆白,又满覆着雪花冰晶,犹如雪人般几乎没了生气,缓缓抬起眼皮瞅了一眼,似乎用尽仅存的气力怒喝道:“赞,明也,佐也,你明了甚?佐了谁?”此时岔了气连着咳嗽了几声,捶胸顿足喘了口气继续嗔目道:“王赞王明佐!我王家没有你这不肖子孙!”说罢再也坚持不住,双膝一软便往地上栽去,被身旁哭啼啼的家眷连忙伸手硬生生地挽住。
骑在马上的恰是公孙康,正紧蹙眉头望着眼前突发的这一幕。
他与这胖驿丞因高旭暂时宿于驿馆而有过数面之缘,往日却从未将其放在心里。在如此铁血肃杀的雪夜里,当全城官民商贾、权贵豪门皆为这抄家灭门之举而胆裂心寒之际,至今却唯有这位胖驿丞挺身而出,浑不在意自己死活,只为看似相处并不融洽的远亲求活。
倒是个难得的有情有义之人,尤其在今夜此时,更显特立独行,来之不易。这看似唯唯诺诺、平庸无奇的老好人,竟然是个热血担当的好汉子!
王赞是吗?我索性便成全你!也借此看看,我自己究竟在那人心里到底占了几分重量。
公孙康回首对着那俨然已有赴死之意的老者淡然地一笑,“何去何从?你自己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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