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中年人青襦袍、软幞头,看似商铺的账房或管事之类,迈出门来装作清理阶前积雪,抬首间可见五官一团和气,眼神却有些阴鸷,举目逡视四顾了一会,目光在斜对面墙上的涂鸦处定了一定。
青衫管事摇摇头弯腰捧起一把雪来搦成一个雪团,行至酒楼后门以雪团擦拭掉炭痕,一甩手丢了黑污的雪团,施施然踱步进了自家小院。
片刻之后,同样是此人,却换了一身灰衣夹袄罩袍,出现在主街之上的商铺前门外。负着手气定神闲地沿街逛着绕了半圈,在聚仙楼不远处驻足,望着那乘静静等待的车驾,以及门前跨立的几名侍卫,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主街上传来疾疾的马蹄声,一队骑军自街角出现,数十骑高头大马疾行时,一路扬起街面上的雪沫飞溅。街边稀疏寥落的往来行人,见状纷纷避之不及,唯有那灰衫人依旧稳稳走着,只淡淡斜瞥了匆匆而来的骑军一眼。
为首一骑鲜衣怒马,却面色铁青神情焦灼,正是郡府门下督贼曹——公孙康。
得到侍卫通报女公子执意前去聚仙楼之后,太守公孙度火冒三丈,迅即命公孙康引数十铁骑奔赴聚仙楼,强行护送公孙菡回返,不得有任何耽搁。公孙度自然知道自家千金的脾性,若非其双亲或兄长公孙康出面,怕是任谁也劝说不动公孙菡回府。
公孙康纵马奔驰之际,暗自苦笑连连。这妹子自从见了启明之后,便芳心初萌意有所许,得知启明于燕回馆身负重创,便整日茶饭不思,蔫蔫恹恹、魂不守舍,今日怎会突发奇想前去酒楼大快朵颐?这又是闹得哪般小性子倔脾气?菡儿向来聪颖伶俐,行事淑婉大方,如今在阿父大刀阔斧清洗世家门阀之际,本该低调内敛,一切行止皆谨慎仔细,今日怎会反其道而行之?
难道说菡儿今日如此招摇,却是另有心思?我这妹子竟然用情如此?
公孙康纠结揣度之际,风风火火已是赶至聚仙楼,那位憨实的车夫正立于车前默默等候。
前门阶下两位侍卫见公孙康率领铁骑如此火急火燎,忙上前抱拳行礼。公孙康仓促间飞身下马急问道:“在楼上?”
侍卫苦着脸点头,其中一位唇边须髭上还沾着些残留的油脂肉屑,公孙康见了也是气不打一处来。虽然新领督贼曹,统管内外巡察侍从,对这些护卫阿父多年的精悍老卒却不好轻易呵斥,只能咬牙深吸一口气,噔噔瞪大步迈进聚仙楼。
罗掌柜见此刻又凶神恶煞般闯来数十铁骑,为首的军将面色不善,紧绷着脸只顾奔上楼梯,心中暗暗叫苦,忙向一众跑堂伙计摆手示意让开通道,免得冲撞了来人自讨苦吃。
沿途见到几名侍卫分守各紧要处,也算尽职尽责,然而尴尬之处在于,侍卫的身边皆摆放着些盘碟碗箸,骨刺交错、汤汁淋漓,冷炙未尽、残羹尚在。
公孙康见状倒是怒极反笑,这便是菡儿的做派与魅力所在了……谁能拒绝得了巧笑嫣然的小娘子呢?!自己不也是被这刁蛮任性的妹子支使得团团转?
好在这些侍卫们还有个底线便是滴酒未沾,否则阿父那里有一个算一个,领一顿鞭子都是轻的!
公孙康板脸来至雅间门外,见侍卫头领身旁托盘上的食物未动分毫,诧异之余脚步便顿了顿,向其嘴角一扬算是招呼过,正待扬手叩响房门,却见侍卫头领轻轻摇头示意,手举在半空便定在了那里。此刻能听见屋内娇笑连连,显然菡儿与丫鬟们在屋内正兴致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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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康侧耳聆听须臾,不由叹息一声。这侍卫头领却是铁汉柔情,方才示意无非是既已触怒公孙太守,何不索性宽宥一二,不必如此操切地打断女公子难得的欢笑,哪怕只是稍等一会,让其多一刻无忧时光。
庭院深深锁芳华,天性烂漫的花季少女整日间流连庭院闺阁,抬头四方天,垂首俩脚尖。的确是难为了这般青春小娘。然而,阿父声疾色厉的怒吼犹在耳边,公孙康此时也是左右为难。
犹豫片刻,竟鬼使神差地向一旁盘中伸出手去,拈了一块焦香多汁的烧鹅肉,放入口中慢慢咀嚼,不禁扬眉对侍卫头领“唔唔”着点头,这味道着实不错!
那头领见状咧嘴一笑,却依旧板直挺立着一动不动。
反复咀嚼品味,意犹未尽地咽下这口肥嫩烧鹅,公孙康随手在身旁的帷幕上擦了擦,终于抬手叩响房门。
公孙菡只品尝了不到一半的美味佳肴,便已撑得几乎站不起身。口腹之欲虽逞,却依旧不是很开心。只因兄长公孙康的不期而至,打断了三位少女的快乐无间,可谓没有尽兴而归。关键还在于,她并不确定自己的乖张行止,是否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
于是当菡儿嘟着嘴被公孙康催促着登上车辕之时,她情不自禁回首再度望了望聚仙楼,期冀着此行可以如愿以偿。
尽管有损太守府女公子的风评,可那又算得了什么,只有我自己知道为何如此任性妄为。公孙菡的心中此时竟然隐隐有些兴奋和期待,甚至是自鸣得意。对于此举将要引发的后果却无心顾及,更不消说阿父是否会对自己大发雷霆。如果真的……我若有失,阿父阿母还会怨我吗?而他,如果知道我如此固执,又会怎样?
终究会如何,心中也是忐忑,公孙菡正要轻拧腰肢进入车厢之中,却见兄长公孙康骑在马上靠近车驾,冷着脸压低了声音道:“菡儿,我若是启明,必当不愿看见你以身试险……何其幼稚!有些事情,只有也只能男儿丈夫去面对!”
你设想好了开头,然而你能把握结局吗?!
公孙康说罢也不去看公孙菡的笑嫣逐渐凝固,却瞪了一眼偷偷儿揉着鼓胀肚子的小丫鬟,留着二位在身后莫名其妙地面面相觑,勒马转头向麾下发出短促的喝令。
公孙菡无语地坐于车中,一时间竟然心乱如麻。兄长的口气少有的严厉,且一语道破她自以为是的小秘密,如同在心头炽热的火苗之上,猛然浇了一瓢冰水。随着车轮嘎吱一声轻响开始转动,公孙菡的身子前后晃动了一下,蓦然对今日所为产生了些许动摇,不知如此率性究竟是对是错。
他若知晓我的任性行险,只为了他免遭无尽追杀,也会和兄长一样这般凶巴巴对我吗?还是会怜我、疼我,如同对那名叫卿卿的小娘,不惜拼了命也不舍我被伤害分毫……理不清头绪的迷茫之际,手心里紧紧握住了那枚一直随身携带的桦木哨。
战袍铁甲铿锵,刀鞘环佩叮当,战马不住地打着响鼻,步骑侍卫总共三十余人将车驾团团护住,侍卫在内紧随车驾,铁骑在外开道断后,车马辚辚打道回府。
聚仙楼外围观的诸人啧啧称羡,道旁的行人皆驻足观望,那灰衣罩袍的中年人也侧身其中,眯缝着眼睛一言不发,冷冷盯着那乘被严密守护的乌厢车辕。
车马行至身前时,侍卫头领双目如电扫视过来,灰衣人面色如常地低下头去避开了视线,伸出靴尖将脚前的积雪恨恨地碾成一滩污浊的雪泥,目中阴鸷的寒光一闪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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