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约十几年前,出了一桩悬案。长野有一户人家的父母全都遭了谋杀,并且死得蹊跷:枪杀。两个人都是。甚至于,哪怕他们体内嵌着的子弹是猎。枪也勉强说得过去,真正拿去检验后,说是芝加哥打字机的子弹。这就有些藐视法律了,现代社会,掏出芝加哥打字机?老天啊,这样恶性的案件!他们剩下两个没成年的孩子。
说到这里,这个案子大概只能说是特别残忍,说不上离奇。然而不同寻常的关键之处在于,嫌疑人外守一也横死当场,同样是枪击,却不是同样的子弹。他死于一款百年前的经典枪型:勃朗宁m1910,而且不但枪支类型古老,事实上,它和它的子弹都像是从土里刚挖出来那么陈旧,能够击发都是个奇迹。想必它的子弹应该飞得很慢吧?
的确如此。做了检验后,得出的结果是,击发和命中之间间隔了好几个小时。按照子弹的飞行速度来算的话,那么它至少在空中飞行了四百五十公里。什么概念?整个日本东西宽才三百公里。这下子,即使是地理最不好的警察也没办法忽略其中的问题了。
而这样一款超自然的老古董就躺在鲜血横流的地板上,和它躺在一起的还有这家小一点的那个孩子。被发现时,他昏迷到几近休克,有人几乎以为他也死了。推开门后外面的风不可避免地吹进室内,倒在地上的孩子的面孔被照亮。鼻官挺秀的惨白的面颜,眉毛纤细地皱了皱。他还活着。在别人的手触及自己的身体之前,孩子灵敏地睁开眼,纯粹的蓝色,然而很快映上满目的血色,像充满哀鸣的海豚湾。多么可怜啊。更可怜的是,出于种种原因,此时他并不能像哀痛的海豚一样发出声音。
后来他们在这孩子恢复得差不多后去询问过当时的细节。孩子摇摇头说记不清了,但又不确定地说,他记得自己一开始不在家中,是回到家里,一开门,发现父母都躺在地上。他的描述混乱又没有调理,一会说自己看见了来人,一会又说回来后案子已经发生了。
这个案子最终没有被报道。不用提,毕竟这把枪的来去都同样离奇,事情的发生也扑朔迷离。而在某个细节被向上投递后,这个案子连同它的幸存者一起被讳莫如深地封存起来。只有相关的这个孩子的亲属曾被告知过部分真相,为了征求领养。后来伊达警官为此被痛批一顿,但毕竟他封锁新闻及时,找到事件中不合常理之处也敏锐,因此功过相抵,没有做出什么实质性的惩罚。
这么一来,似乎一切都得到了合理的安排。事实应该也如此。人死不能复生,能这样解决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诸伏景光可以像普通的孩子那样正常的读书生活上学放学,他几乎可以做任何工作,过许多人期盼的生活。那个周末他从高中放学,去伊达航家里住两天,已经知道这对夫妻不光多添一个小孩,还从外面又捡了一猫。就是脾气不像你那么好。娜塔莉笑着说。
现在还算好。刚刚来的那段时间简直像个炮仗,甚至明目张胆在伊达面前大言特言警察失职无用,坚称以后绝对不会选择这个行业,有抱负的年轻人去做警察简直是人世间最大的不幸。
是嘛。诸伏景光笑了笑,他本来并没有提出异议的念头,但在心底低声祈求:如果这是不幸的话,可以让我变得不幸吗。
出于各种考虑,以及不能排除的对当年情况的某些可能的担忧,诸伏景光并没有被允许在警校读书。这无疑是一种保护,对任何人都是。但是这种保护无疑是决绝的,永恒的,不能被忽视的。一瞬间他感觉自己仿佛看到了显露的真相,不可饶恕。而这种遗憾,他甚至没法分辨来自于谁。有人在他未来的人生里截断了一条奔涌不息的河流,使得自己在余生中也只能名不正言不顺地别扭下去。
这种不清不楚的不甘心一直持续到了他的大学。在诸伏高明莫名其妙地带他出去吃了一顿杀头饭一样丰盛的夜宵后,诸伏景光忽然之间心念一动,头脑明晰:他猜哥哥是争取了一个卧底的名额。事实也正如此,能在市区使芝加哥打字机,这种层面的组织在日本本土也只有那么一个。虽然这位长野的孔明从来不将自己的情绪外露,但始终不能对多年前这个家庭悲剧的事件释怀。
所以,为什么不能是自己呢。出于一种天慧时刻般的感召,诸伏景光说:为什么不能是我去呢。
难道你想凭借的,就是你的过去吗?
为什么不呢。
诸伏景光说:这也是一种投名状。
这简直是异想天开!但是,更加令人不可置信的是,这个没被寄予希望的提议神奇得通过了。就好像,十岁那年猫头鹰没送到的录取通知书在你十八岁那年搬家时忽然抖出来,十五岁时没觉醒替身,二十岁的时候却忽然被戳痛手指,只有自己看得到的类人生命体在半空中缓缓招手……都是说不准的。
猫头鹰先生雅各布爱兰德尔先生坐在绿色的靠椅上。椅背上瞄着一圈花纹,使人联想到那种昂贵的茶具,明丽的灯火夸耀般辉映在雅各布身边,使得他看起来简直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天神下凡一般强大,猫头鹰摊了摊手:“您还需要我多说些什么吗?”
自己的过去被人这样细致完全地讲出来,就算对方的态度再和善,也很难不被当成挑衅。诸伏景光十分平静,甚至温和有礼地微笑着说:“我自认为我的过去没有什么可谈的。但是,如果您对此有兴趣的话,我也不能阻拦。”
猫头鹰看着他:“真的吗?我得说,您的就职疑点重重。”他短促地笑了笑,“首先,我的旅馆投出招聘广告大约已有一月之余,您却是昨天下午忽然送来简历,还是凭一只鸟儿送信。更加巧合的是,在接到信后,玛格丽特太太忽然差她的孩子来送口信,点名要换个侍者。”
他吸了一口雪茄——很难想象鸟喙是怎么办到的——然后继续说:“我不得不承认,作为一个初学者,您的炼金天赋是我难以想象的好。”猫头鹰说,“您在那个地下室里,只凭日记上的字就炼出了长生不老药,对吧?毕竟,那种不完美的不老药也是炼出鸟蛋的一节。而后鸟蛋孵化,你叫它送信给我。同样的,那只小鸽子假传口谕的胆子也是不同寻常地大。我敢说玛格丽特对此全然不知,是那只鸽子自作主张,目的是邀你前来旅馆。”
“他无条件的支持你的行动,也保护你的安全。因为你救过他,对吗?”面对诸伏景光终于变得戒备的眼神,猫头鹰哑然失笑,“为什么要这么看我?难道你认为我聘人杀死这五个旅客就是穷凶极恶罪大恶极的混蛋?错了。我是信仰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人,即将带给他们的也是合乎道义的惩罚。而且就我看来,您是个好人,没有错。并且你救了他,他就该这样帮助你。”
猫头鹰的叙述大差不差,基本全对。在踏入范德布姆家族屋子的一瞬间,被近在咫尺的长生诱惑,但诸伏景光完全没忘自己来的目的,更不准备在这里浪费时间。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追寻自己幼年的那个血夜。
而关于那位帮手,在落地阿姆斯特丹后,他就已经认出了这是谁。在他大概小学时,一切还没发生,他曾在家附近的一个树林里解救了一只幼年的小鸽子,它被束缚在一个奇怪的铁架子上,羽毛炸开,断断续续地惨叫。是被电击导致的。当时诸伏景光年龄很小,但也知道这世界上有的人就是以虐待动物为乐,更知道自己该怎样做,于是找了些干燥的木棍撬开了上面的锁。
小鸽子被他带回家喂养了两天后,不见了。
他当时以为是伤好了飞走了,三天后他又在
附近捡到了一只呆傻的小羊,可怜的被寄生的小羊。它被寄生的厉害,即便是医生也对它爱莫能助,它死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诸伏景光都以为这一切都不过是生活中的小插曲,或是普通的巧合。
猫头鹰站了起来,走到窗边:“玛格丽特夫人看起来是位慈爱的祖母。即便坠入了阿修罗道,也变成了看起来人畜无害的鸽子。没有人知道她私下还在研究黑方块的用途和产生,并且通过虐待的方式,得到源源不断的痛苦记忆。——她所使用的就是电击。”
“你当时,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把那只小鸽子从虐待中解救了下来。后来遇见的痴呆羊也有迹可循:倘若你在玛格丽特的家乡天堂岛居住过,就会知道那里有多少种瘟疫,多少种寄生虫……这一切都表明,玛格丽特曾经去过你家附近,并传染了长野的羊。但同样的,”猫头鹰顿了顿,“同样的,玛格丽特却也从未离开过荷兰。这是常理不可能发生的事。除非……”
除非空间和时间折叠了。就像一根绳子的左右端点,如果要将它们连接起来的话,少不了经过绳子的长度。但如果绳子折叠的话,这两个端点就会直接重合。
“觉得很不可置信,是不是?”猫头鹰说,“您需要论据吗?”
诸伏景光用力地闭了闭眼:“我不准备质疑您的猜想。”但出于一种不安,一种在如愿以偿之前的忐忑,他感觉到了焦虑和抵触。
“——至少时间真的重叠过。”望着他的脸,猫头鹰轻松地补充,“你知道你为什么最后还是被允许卧底了吗?因为他们在那支枪上检测出的指纹,是你也不是你。意思是,不属于当时的你,但在电脑模拟后,与26岁的你应该有的指纹、掌纹完全符合。你也知道你申请卧底的那个组织研究的药物的效用:返老还童。他们当年以为你也是其中一员呢。但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了,你没有服过药。这指纹只能是时间重叠后的你留下的。”
诸伏景光猛地回头。他的眼中,猫头鹰的背后,窗外在下雨。雨水洒在白日里阳光熏蒸过的窗户上,映着室内的灯光,犹如红色的血液淋漓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