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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第1页)

郑亦梵驾车从省委机关大院出来,在门口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把车溜过去停下。哈思齐抬头看是郑亦梵,乐呵呵拉开车门跳上车。

哈思齐是省外宣办副主任,周末回家,星期天赶回党校。两人同学三周,仅见面点头打招呼,并不熟悉。同车回校一路摆谈,郑亦梵才知道哈思齐原来曾经在父亲单位任过副处长,不久前提拔到省外宣办。刚好两人寝室又在同一层楼,一来二去熟识起来。他人来党校学习,主要是交流感情建立关系。尽管管理制度严格,仍然找机会溜出去请客会友,建立人脉资源,以备将来所需。因此,党校学员除了接受理想信念和价值观教育,更重要的是给思想放一个假,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顺便交些朋友。郑亦梵和哈思齐似乎都缺乏这方面的主动和热情,基本上在食堂吃自助餐。

校园绿树成荫,参天古树亭亭如盖,遮蔽天日,远眺如人迹罕至的大森林。在靠近喧闹都市的地方,居然有这么一方能逃避工作,逃避世间烦扰的地方,十分难得。无数地产开发商觊觎这块黄金宝地,也听到一些党校搬迁的传言。传言最终止于事实,止于理性。党校至今岿然不动。

吃过饭,学员陆续从食堂出来,沿林间小径钻进幽静森林。寒风拂过林子,发出高原丛林特有的啸声。习惯于都市生活气息的人们,把漫漫林啸当成久违的乡音、久违的音乐来感受。哈思齐和郑亦梵经常跟在他人后面,沿林间小径边走边聊。水泥路铺满褐黄色松针,踩上去宛如踩在柔软厚实的地毯上。天寒地冻,鸟儿们蛰伏在暖和的窝里,一动不动。只有一两只不知名的小鸟,失群独飞,啾啾鸣叫,孤独地穿过林间,落进幽暗的树丛深处,“鸟鸣山更幽”,古木参天的林子更显空旷寂静。树林空气潮气新清,负氧离子高,吸入肺腑好像吸入水波一样,沉淀在肺部的污浊东西被冲洗得干干净净,身体空灵通透,细胞活泼灵动,头脑格外清醒灵活。

鉴于父亲方面的情谊,又是饭后散步闲谈,两人互不设防,敞开心菲,天南海北,无所不聊。通过哈思齐的介绍和感悟,郑亦梵知晓了父亲的另一面,也了解了省直机关工作经验。从这位经验丰富的老大哥身上,学到了如何处世,如何应对意想不到的复杂矛盾,如何逃避不必要的麻烦,最大限度地提高办事效率。

郑亦梵就当前一桩棘手的事情,向哈思齐讨教应对办法。

昨天,他收到检察院派专人送来的周至光案件申诉材料,朱检察长要求郑亦梵拿出一个意见,供院党组研究。在申诉材料中,朱小桃改变策略,提出参考最近判决的贪官案件,数千万只判十余年,贪污受贿上亿仅判无期徒刑,相当于以一百万元量刑一年的标准,周至光因受贿二十万元被判六年徒刑。她说,假使周至光真的受贿二十万元,以百余万量刑一年计算,量刑的上限也仅限于半年或者一年,周至光已坐了两年多牢,也该刑满释放。

这是以退为进的策略,幕后一定得到高人指点。最近也有小道消息,南原某位重要领导将被调查的传言甚嚣尘上,是不是朱小桃也听到消息,受到鼓舞,又提出了新的申诉主张?

朱检察长让他提出意见,却成为摆在他面前的一道难题。他自始自终参与了周至光案件的复查,按照复查所掌握的材料,周至光受贿案证据并不充分,他们提出了重新审理、作无罪判决的意见。假如他现在提出意见,也只能提出这样的意见。但重新审判的意见,又违背了市委书记的指示精神。郑亦梵在掌握了充分证据材料的情况下,不可能又对案件做出重新量刑、有罪判决的建议。

郑亦梵一直为这事纠结。与哈思齐闲谈,他以讲故事的方式把案子说了出来,谈到了量刑不公的问题。

哈思齐谈了一位在省档案馆任处长的老同学,应原省领导的指示,复印了一份档案材料,结果这份材料被台湾学者获得,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原来领导在省里,还有人帮他说话。这位领导调邻省后被调查,这位老同学也被以泄露国家机密罪判刑两年,开除了工作。年底刚期满释放,出来生活没着落,几位在省城的同学看他可怜,合计了一下,动用关系帮他在一家房地产公司找了份负责办公室文秘的工作。

可怜人自有可怜处,想不到还有更可怜的。郑亦梵懊恼地说,量刑标准不能绝对化,也不能出现这么大的差异吧,高官贪污多,量刑的数目大,地位低,量刑的数目小,在群众看来,存在偏袒高官的嫌疑,似乎现代法治社会,仍然存在刑不上大夫的律法规则。

古代刑不上大夫是有原因的,一位皇帝说天下是皇家的天下,一位士大夫纠正说,不对,天下是皇家与士大夫共同的天下,天下为士大夫所有,那么,封建社会刑律是皇家和士大夫的家法,哪有家律惩罚主子?刑不上大夫理所当然。

嗯,有道理。郑亦梵点头道。他学习了一些古代法律知识,对博大精深的历史知识感觉很欠缺,哈思齐讲到历史知识的时候,他好学不倦,听得很专心。

现代刑律自然不是哪一家的家法,中国律法与西方法系又不同,西方海洋法系主要以判案为例,中国律法仍然有古代认心定罪的规则,目的、动机、手段在刑事判决中,是重要的参考因素,因此就不可能如海洋法系一样,单纯以案底来决定刑期。

这么说来,法律不就缺乏一个显然的标准了吗?

这方面你是专家,比我更清楚。哈思齐幽默一笑。

郑亦梵避开他的目光,想起上周末与覃小竹的谈话,仰天一叹,我觉得我们有些东西,背离了生活常识。

对,常识。哈思齐朗声应道,托马斯。潘恩写了一本小册子,题目就叫《常识》,正是这小册子唤醒了美国早期民众的建国意识,使美利坚从不列颠帝国的统治下独立出来,这本书在美国的历史意义和地位,仅次于西方基督教《圣经》,一本关于常识的小书,却让一个族群觉醒,诞生了一个伟大的国家,可见,常识无论对于国家或社会,都是作用巨大啊。

这番话如拨重雾,给郑亦梵心灵带来的震撼是不言而喻的。哈思齐比他年长一轮,多次出国培训学习,对东西方文化差异有所了解。但他平常并不谈论这方面的事,以免让人觉得他骄傲,或担心被揪小辫子,因言获罪。像他这样的年纪,对人性的揣摸和把握,已非常精到,一眼就能透视人性,但他待人却这么随和,确实难得。

郑亦梵终于明白,自己平时为什么常纠结于一些小事了,一些不符合事理逻辑的事情,经常弄得他心烦意乱,包括首长书记对周至光案件的指示和干预,表面上是权力任性,实质上违背了一种普遍的生活逻辑,让执行者感觉难堪和别扭。

郑亦梵还想到与覃小竹的关系。他和覃小竹可以谈理想,谈论抽象的概念,是因为意趣相投,有脱离低级趣味的共同语言。在重物质轻精神、物欲横行的社会,相互之间能够谈论一些脱离低级趣味的东西,是多么难能可贵。包括与哈思齐的谈话,远离了生活,远离了物质与金钱,具有了空灵的哲学韵味,让谈话本身变得轻松愉快。他与周雪娟的关系则不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生活重心就是如何改造物质化的生活,包括享受肉体的欢娱。每一次相见,处理每一件事情,都有明确的指向性和目的性,显得那么世俗,缺乏抽象空灵意味的生活,有时候令人不胜烦忧,感觉窒息。

郑亦梵与哈思齐谈了与覃小竹的那次谈话,感慨地说,人类思想就是从常识开始的,现代社会也是在常识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每一个稍微具有理智和拥有理性判断的人,都应该懂得常识的重要性,并尊重常识。尤其是规范社会事务的行政管理机关,首要责任是推广常识,在我们当下的现实生活里,常见的是应当推广常识的人,为了达到某种隐蔽的特殊目的,故意回避常识,花很大的精力玩数字游戏,或玩弄新概念,创造出一大堆不确定意义的新词汇,让人们去理解和揣摸它们背后的意义,领会其精神实质。正像覃小竹所说,无论理解者如何接近原创词汇的本义或精神实质,却永远也不可能回归它的本意。

哈思齐寻思道,社会工作者习惯于把创新概念当成思想创新,以此来表述自己与众不同的新思想,其实,一个概念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新的知识或新知识体系的出现,需要经过长期实践积淀而获得,可在某些人嘴里,新概念就那么轻轻松松吐了出来,就好像放屁,哈思齐觉得不文雅,有辱身份,改口说,像吐口涶沫,吐葵花子壳,创新哪是这么简单的事?

可不是?新概念一大堆,改革开放三十多年伟大成就,引起世人瞩目,一些学者认为研究透彻中国现象,将会出现两三位诺贝尔奖级的经济学家,但国内就是没人能研究透彻中国现象,提不出像样的理论体系和思想支撑来。

哪来体系?还不是玩弄一些新概念?哈思齐眉头紧皱,或许与传统文化与思维方式有很大关系,巫术在先秦时代的国家治理中占据很高地位,鼎铭等刻录的语言,就是巫师卜辞或卦语,但这些所谓来自上天昭示的天意,并没有明确的意义,需要巫师本人或皇帝去揣摸,解读,方能得出其深沉含义,这种文化方式被诸子百家继承和发扬,无论道德经,或孔子,一句话皆包含无限的微言大义,需要人们不断诠释与意会,延伸其意义,达到融汇贯通,西方经典著作鲜有这种现象,也较少采用意会的方式延续思想,因为经典本身已具有明确的逻辑和显性意义,不需要转弯抹角去体会与感悟。

神秘巫术。郑亦梵想起苗寨巫师做法事的神秘场面,不觉哑然失笑,有可能,巫语越简单,越容易引起人们揣摸,巫师法术显得越高明,她也越受人崇拜,如果把话说白了,哪里还有不可泄露的天机?泄露了天机,巫师哪里还有存在意义与价值?

对,神秘主义与传统封建主流文化如影随行,是中国哲学思想的另一根轴。

构建现代社会文化精神,必须将这根满是腥味、其臭无比的轴剥离出来,回归理性与常识。

权力怎么办?任性而专制的权力需要披上神秘面纱,需要神秘主义的光环笼罩,以此吓唬百姓。哈思齐故意笑看郑亦梵,看他如何回应。

民主与科学两面大旗啊,郑亦梵抬头望了一眼林间透亮的一线天,回过头去看,中华先贤们眼光穿透了历史雾霾,多么睿智,多么难能可贵啊。

我想,他们当中许多人,受到了中西方严格的教育训练,仅仅是尊重了社会历史常识,如是而已。

嗯,世无英雄,遂使竖子出名耳。郑亦梵笑道,思齐哥哥,我有一个疑问,我们当前的社会已经足够开明,同时足够开放,为什么还是让人感觉思想处处受掣肘,文化创新时时受到约束,文化创新能力甚至广受诟病,人们批评社会思想管理滞后,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我得认真想想,因为很多人也提出了同样的疑问。哈思齐凝思了一会儿,郑重地说,经过全面深化改革,我们已经培育出了民主与文明的思想土壤,可是为什么人们还会感觉思想受制约呢?我想关键在于管理体制的原因,一方面是市场经济这条腿,步子迈得太大了,效率很高,政治体制改革这条腿,还停留在后计划经济时代,与经济发展相比,变成了一条瘸腿、病腿,权力还在留恋和怀念计划经济的美好时代,任性而张扬,这也是腐败滋生的土壤。因为权力任性,面对不符合权力意愿的新思想、新事物、新经济模式,权力都会借助于上级号令、借助于维护稳定、维护上级权威等各种名义,利用审批手段,进行积极主动的干预,将许多新事物扼杀在摇篮中,形成了一个两头开放,中间卡壳的瓶颈,上面号召打通简政放权最后一公里,提出最多跑一次,说明看到和把准了问题的实质,也提出了解决方案,关键是如何限制、制约和监督任性的权力,以市场经济的效益来促进社会管理效益提升,推动制度创新。

哈思齐这一番见解,令郑亦梵豁然开朗,觉得进行这种空灵的思想谈心,对启迪思想不无益处。不过,思想交流又具有不确定性,极容易产生歧义,也有可能一句话被断章取义,作出完全相反的诠释,从而给话语者带来被动。历史上许多的思想罪犯,往往就因为一句话毁灭了人生,丢掉了宝贵生命。这个念头令郑亦梵心头一沉,冷汗直冒。哈思齐和他这么坦然谈话,说明对他的充分信任。此时此刻,他心里暖洋洋的,不由得对这位老大哥肃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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