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士贲踌躇满志地望了四周一眼,几乎立时就看到了梅树深处顾衡嘲讽的目光。他不自在的扭开身子,虽然一再告诫自己这并不是剽窃,而是再普通不过的友好借鉴,却怎么都难以自圆其说。
前两天他好不容易谋到了敬王府的请帖时,就一心想着在文会上一鸣惊人。
关在房中把自己历年来所作的诗文和词赋翻了又翻,却找不到一篇合乎心意的。结果无意当中记起顾衡的这篇无名小作,默写出来之后越读越觉得齿颊留香。
童士贲想,这首诗是顾衡十六岁时酒后所作,记得的人没有几个,何不在此当成自己即兴所作?
即便顾衡人年轻沉不住气当场闹嚷出来,又有谁愿意站出来冒着得罪人的风险帮他做证?等自己得到贵人的赏识,莱州仅有的几个知晓端由的人也势必会识实务地三缄其口。
更何况顾衡不过是运气稍旺些,前次侥幸通过乡试中了举人罢了。其人对于世间的人情世故半点不通,为人又轴拧得很,偏偏又极要面子。说实话,这种人从来没被自己放在眼里。
从前在莱州城的时候,喜欢扮清高的顾衡经常被同窗当做冤大头。
听说西山精社里的那些屡试不第的老油子想打牙祭的时候,就呼朋唤友海吃海喝一顿。最后再叫到顾衡酒楼茶舍里去,美其名曰探讨学问。偏偏这人愚得出奇,每回都做出一副豪气干云的样子抢着付账。
若不是张老太太这一年不错眼地盯着,这人如今多半还是一堆扶不上墙的烂泥,哪里还会堂而皇之的成为济南府的亚元?
童士贲心底决计不承认顾衡的文采比自己高。
在他自己看来,这世上比自己文采高的人没有几个,今科不中还有下科。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文采斐然之人沉寂于科场,不过是时运不济罢了。
对于这位表弟的运道,童士贲内心底处是又羡又妒。
被亲生父母嫌弃的小可怜儿,爹不疼娘不爱地糊涂长大,竟然在十六岁的时候就顺顺当当的中了秀才。二十岁第一次到省城参加乡试就中了个亚元,谁人提及不说他是青年才俊?
只有自己知道他的根底,表面上清高自傲,骨子里却最是自卑懦弱,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生怕落于人后。
象去年龙舟赛时,自己这个当事人虽然狼狈不堪,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事态面前平息。而顾衡这个被污了一身脏水的人,却只会在姨母汪太太的怒斥前满腹忿然,近而惶然无措,最后只能黯然无语。
想到这里,童士贲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若不是那个房东咸吃萝卜操淡心,又教那些多管闲事的差役寻上门,此刻的自己应该闲闲地坐在干岸上,神清气爽地看着一贯自负的顾衡焦头烂额的疲于应对所有的事。不但背负着剋死两任未婚妻的恶名,还为父母兄弟等至亲所厌弃。
顾衡等五人离莱州赴济南府时掀起的轩然大波,童士贲也有所听闻。
其实他极为理解姨母汪太太的感受,这样的一个人时时如鲠在喉,吐不出来咽不下去,不如狠下一条心后除之而后快,更何况那还不是汪太太的亲生子嗣。
只可惜那人的运道好,屡屡躲过这些算计,甚至抱着病躯再次一鸣惊人,老天爷实在是太过眷顾他了……
童士贲定定神,他已经预备了一百种方法,若是顾衡不管不顾地冲上来,自己该如何应对?
谁知那人只是淡漠漠地看了自己一眼,就转身欣赏开得正好的梅花去了。倒叫童士贲一腔子勇气如同丢在棉花堆里,全无一点着落之处。
这场盛会各得其所,敬王看中了几个极富文采极有气节的士子,准备在接下来的时日里加大延揽的力度。而与会的青年才俊们也是心满意足,带着大包小包的礼品返回各自的住所。
童士贲抱着一堆东西下了马车时,差点被脚下一团黑黑黄黄的稀泥拌了个狗吃屎。
居住在铁匠胡同的多半是在附近做小买卖的生意人,每日起早贪黑地在外谋取几个碎银。家里的孩子无人照管就满大街疯跑,一溜站出来都象才从柴火灰堆里拉出来的,都是毫无教养的粗俗样子。
这里本不是读书的好地方,唯一的好处就是租价便宜。
为了打点莱州县学的教谕,谋得一张推荐文书好挤进这次难得的恩科,家里正经花费了不少银钱。童太太为此卖了二十亩上等良田,还当了自己的几件金首饰,家里的经济一下子就紧巴起来。
以往在莱州县学里读书时,同茂堂的汪太太心疼这个面甜嘴甜的嫡亲外甥,不等他开口就会把衣食住行所需的物品准备好。但如今两家多少闹僵了,童士贲脸皮再厚也不敢再张这个口。
没了汪太太毫无私心的大力支持,没了同茂堂顾朝山事无巨细的打点,童士贲的手头就变得极拮据。此次进京又是他跟叶瑶仙两个人的花用,眼看着从家里带来的银子一天比一天见少。
巷子既深且窄,十个大钱雇的马车进不来。
童士贲只得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尺深的雪地上,冷得手脚直哆嗦。这雪景远远赏起来是心旷神怡,但是扛着重物在其间行走,就不是一件让人愉悦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