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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穷途末路(第1页)

有人在守岁迎新,有人正穷途末路。

辽东郡治,襄平县城东北数百里的一个小村落,偏远而荒凉。

正旦前夜,这个小村落里门户紧闭、灯光寥落,并无丝毫喜庆守岁、欢度正旦的气氛,远远望去倒像是生气全无、末日来临的鬼村。

一则偏远荒芜,穷苦不堪,挣扎于温饱之际,怎能有心思辞旧迎新?多捱一日便是一日,谁知来年的日子能否好过往年?更何况,这段时日里高句丽屡次三番寇边犯境,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但凡还有些心气的,都卷了铺盖拖家带口往辽东腹地逃去。陆陆续续这原本就人丁寥落的村子便十室九空,哪里还有守岁欢闹的人气?

说起来前几日由县乡所属亭候传来的按册查丁之事,短短几日间未等来登门查验的官吏,更没有所谓的酒肉犒赏,倒是等来了三三两两冰封雪裹的汉军游骑。

衣甲凝霜,须发皆白,这帮北地男儿在风雪中却是坚毅的很,自从露面就再未离去,也不贸然进村,只在这小小村落附近转悠,除了兜个圈子探寻之外,大有遮断阻截之意。

以襄平县为中心向外辐射,辽东太守公孙度派遣了不少军卒,大肆搜捕襄平田氏仅存的丧家之犬。前些时日里,田氏全族老少共计四百余人皆被斩于襄平,其后曝尸荒野。其间惨状,有去县城走亲访友、售卖农获之人回返之后,但凡与人谈及便面色黯然,回想之余仍旧战栗如筛糠般,半天只蹦出一个字来——“惨!”

据啬夫、里正所言,昨日夜间,周遭乡里的田庄又有若干世家被军卒捕拿,直接抄家灭门,几个百年大户上下近百口,皆被斩于荒野之间,无人收殓,更无一坟一茔,被皑皑白雪遮掩覆盖后,皆化作孤魂野鬼。来年雪融后,说不得便引来野狼恶犬撕扯吞食,届时白骨露于野,可谓凄惨万分。

辽东各地,类襄平世家田韶一族,郡中名豪大姓方、翟、翁、黄、潘等宿遇无恩,居心叵测,皆以法诛,所牵连夷灭百余家,郡中震栗。

如今零星游骑在这小村落附近出没,人心惶惶之下,此时的跨年夜里,为数不多的村民紧门闭户,甚至连村里那几只守户之犬,似乎也嗅到了不同寻常之处,在这冰寒雪夜中也寂然无声。

由这村子再往东约莫十里,已十分接近玄菟郡内被高句丽侵占控制的地域,犬牙交错的对峙阵线之间,有一条浅浅的溪流,常年溪涧泉水不断,两岸林木稀疏不一。双方散兵游勇据溪而峙,逐渐成为彼此心照不宣的一条狭长的灰色地带。

此时冰天雪地里,浅溪早已冻结。

无尽的寒夜里只有雪花飘飞,一片静谧中偶有枯枝披雪压折的轻微噼啪声。

突然咯吱声响,在溪流的冰层之上,踏上了一双粗糙野猪皮缝制的靴履,靴子的主人矮壮敦实,身影如凝固般停顿片刻,见对岸并无动静,足下冰层也足够结实,随即向后一挥手。

连串的噗噗簌簌声中,自莽林中窜出几个体型相仿的身影,各自牵着鬃毛马尾未做修剪,皆长长拖坠在雪地上的壮硕健马,马匹虽不高大却如其主人一般粗壮彪悍,看着就极为耐寒。马嘴中都衔着一截树枝,发不出什么声音,却不断喷吐着大团的白雾,陆续被牵着踏冰而过,扬蹄迈上了对岸的雪野。

见随从全数过了冰冻溪水,一直警觉不动的身影这才直起了紧绷如弓的身体,紧握刀柄的大手缓缓松脱开,随在队后沉稳地迈步向前,即将踏上对岸之际,回首瞥了一眼身后,目光冷漠而凶残。

冰雪反射的淡蓝幽光映照着半边脸颊,赫然有一道紫红凸起粗大狰狞的伤疤,横贯脸颊直至耳后,而疤痕尽头的那只耳朵,竟缺失了下半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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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依旧不缓不急地飘洒而下,死寂的村落里,那在当地算是少见的三进大宅院内,卞总管瘦削的脸上似乎颧骨更比往日突出了一些,浅薄的双唇此时紧紧抿着,阴沉沉盯着院内十几名劲装打扮的汉子,在身前身后正忙乱地捆束一堆大大小小的行李包裹。

此时的卞大总管,可谓是惶恐忐忑、坐卧难安。

正旦之夜啊!曾几何时如此狼狈不堪过?我堂堂田家的大总管卞贵,哪一年的正旦不是在锦衣玉食、觥触交错中醺醺然度过?如今却似丧家之犬,惶惶然不可终日!原想着跟随家主逃至此地,走投无路之下,趋炎附势也好,认贼作父也罢,总之是确保身家性命无虞才是正理。

以往与那新起于东面的势力暗中眉来眼去,勾勾搭搭,如今便可理直气壮地交相授受。家族既灭,便是生死之局!

以复仇之名引外力强势介入,谋求东山再起,自古有之,亦非异想天开之事!即便有人斥骂我等谋逆叛反、卖主求荣,又能如何?还能咬了我的鸟去!卷土重来之时,胜者为王,谁敢说出半个不字?

中原朝廷此时自家混乱不堪,各方势力混杂,借黄巾之乱而厉兵秣马、各怀异心者比比皆是,彼此乱战怕不是要打出狗脑子来,远观辽东之变局,恐怕也是鞭长莫及。而那公孙老狗,其独断跋扈之举不也是暗藏着野心勃勃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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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主田韶虽痛失宗族满门,却还拥有海量隐藏的财富,加之对辽东这片广阔土地的了如指掌,怎的也能在新起势力面前占有一席之地。而我,田家的大总管,还怕没有个锦绣前程?真若是将那寒门太守公孙度掀翻马下,在这片山高皇帝远的白山黑水间,裂土封侯怕也不是什么难以企及之事!

然而,为愤怒与仇恨冲昏了头脑的家主,却置大局于不顾,心神悲沮之际,连出昏招。千金赏格既出,却不料天不作美,正遇上暴雪封山,几路杀手死士不是杳无音讯,便是无功而返。

此后竟悍然于光天化日之下,当街刺杀太守府女公子,惜功亏一篑!如果说那是家主堂侄自作主张,在望平县寻得破绽偶然起意为之,那么其后精心策划,派出多名身手不凡的死士去袭击太守本人,则是不计代价的孤注一掷。所遣死士们也确实对得住家主多年来的恩义,尽皆慷慨赴死,以命换命、死战不退,却是未能伤及太守分毫,如今麾下羽翼凋零,几近折损殆尽。

如此丧心病狂的袭击刺杀,结果就是彻底激怒了太守公孙度。只手翻云覆雨间,便借着按册查丁之名,在昨夜将上百家豪门望族一并连根拔起!其中还囊括了与田家世代交好的几个宗族,如那方家、翟家、翁家,世有联姻、互为倚助,一日夜便被斩尽杀绝……而其余受牵连者,仅仅是不奉命、不投效、不表态而已!何其心狠手辣!何其跋扈猖狂!

百余家豪门望族,百余年世家门阀,旦夕而亡!

而对于家主田韶,失去了潜在的助力不说,还就此失去了大半通风报讯的耳目!

公孙度如此残忍嗜杀,一举扫除辽东有名有姓的望族如此之多,其牵连之广,下手之狠,行动之快,可谓闻所未闻!明眼人一看便知,此举是早有预谋,世家诸公是身在砧板之上而不自知。可笑当初豪门诸公每每乡议之时、把酒之际,轻狂放浪、口出不逊,讥讽戏谑公孙度为“寒门太守”,却不知太守的手中钢刀,早已隐忍多时——但凡出鞘,杀人如麻!

(关于两汉“乡议选士”制度。当时,地方官员的选拔、考核与评定都要举行民间评议。朝廷定期派遣官员去各地巡行以听取乡议评价,再对当地施政官员进行考核。而乡议向来为各地豪门望族所把持,评议不佳的官员,也会遭到朝廷申饬,甚至丢官去职。公孙度就任冀州刺史时,便因众豪门乡议的诟病污蔑而被朝廷罢免。)

更令人胆寒的是,不知如何想起“按册查丁、案比貌阅。”被细密梳子篦出的各地死士及杀手,除却身死的,难免有被俘获之人耐不住酷刑而招供,或者有反水的世家暗中出首检举。

今日有零星的汉军游骑出现在村落周遭,迟迟逡巡不去,很有可能就是嗅到了蛛丝马迹,只是在等待更多的人手前来汇合而已。

此地已不可久留!

幸好家主田韶还未失去最后的理智,得到通报后,立即命从人迅速收拾行装,做远走遁逃的打算。这便是卞总管忧心如焚之下,亲自在此督促为数不多的奴仆与死士们加紧动作的缘由。

不知是谁手脚毛糙,将一件行囊碰翻在地,发出了突兀的当啷声响,在暗夜的寂静里惊得众人皆打了个哆嗦。卞总管怒目而视,总觉着汉军游骑随时会从黑暗中突然杀出,只恨此时不能一脚踹死眼前这些废物!

正欲压低嗓门呵斥,却听身后一句轻飘飘的嘲弄传来:“难道卞总管此时也乱了方寸?”

总管卞贵陡然一惊,这是田瑞的声音,怎会如鬼魅一样,何时接近自己竟然无半分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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