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家家秉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习惯,早早关门闭户,里道昏暗,沿路几乎没有遇见什么行人。
之所以说是几乎,是因为,归家的途中,他们还真遇见了一个人。
光线幽暗,对方并没有带照明器具,却缓步从容。
远远发现他们,便顿步避于路旁,等到双方走近,彼此认得清面容,对方躬腰长揖行礼,“攸见过慈明公,姑妈,小叔父。”
攸?荀柔一眨眼。
荀爽停下步来,将荀柔放下,望着少年稍加思索,“你是…公达?”
“是。”少年青色的直裾边缘绣着云纹,头上青帻束发,鬓发如墨,被火光照亮的五官柔和秀美,双眉纤长,低头敛眸间,温良恭谨得近于腼腆羞怯。
荀攸,公达?是他知道的那个荀公达吗?
“为何这样晚才归家?”荀爽问道。
“攸从衢叔父学经,叔父见天时已迟,慈爱留饭,故而晚归。”少年垂头回话,声音低柔恭敬。
荀柔一仰头,与他四目相对。少年双瞳漆黑,目光深邃,恭敬端正,但就离腼腆害羞…就有东海到昆仑山那么远。
大概也没想到会和他望个正着,少年薄唇抿了抿,又埋了埋头,轻声道,“……小叔父。”
“你好呀。”
对哦,荀攸是荀彧的族侄来着,所以,真是那个荀攸了?十三岁就察言观色发现杀人犯,后来又刺杀董卓、水灌下邳城、画策奇谋十二的荀军师,原来这么可爱吗?
稚子仰头好奇张望,头上顶着茸茸的短髻,眼睛睁圆,好像狸奴,荀攸手指动了动,从袖里掏出之前衢叔父塞给他的糖,递过去,“送给小叔父。”
荀柔眨眨眼睛,他该说“谢谢贤侄”吗?
“谢谢。”荀柔双手接过。
——还是算了,太不要脸。
“小叔父客气。”荀攸弯了弯唇角,表情乖巧又温良。
荀柔有些不好意思,眼神飘开,目光不经意瞥过他的耳畔,不由一愣。
被灯火映得透亮的纤薄的右耳廓处,有细细一条白色伤痕,隐隐约约并不清晰。
他不由想起《魏书》记载的一件旧事。
荀攸父亲早卒,从小依于伯父荀衢,荀衢性格有些粗枝大叶,在荀攸七八岁的时候,荀衢曾酒醉,误伤了他的耳朵,于是荀攸出入之间,常躲避遮掩,不愿让伯父发现,直到伤好。
他自己的七八岁…这辈子还没到,不过上辈子,大概是在爬树捉鸟,下河抓虾吧。
毕竟只是道中偶遇,彼此都想尽早归家。荀爽同荀攸只寒暄了几句,勉励他努力学习,就此分别。
荀柔被父亲抱着,走过几步,忍不住扭头回望。
荀攸未走,仍站在道旁目送,大概没想到他会回头,微微一愣,再温文一笑,低头作揖。
青衫落落,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琢如磨。
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但旧时痕迹仍在,大概一如失孤的幼年,总会留下点什么。
有匪君子,如珪如璧,但谁又知道,温润如玉的君子,又是如何被天地造化琢磨而成。
【柔既友兄弟,又与从子攸相交特善,不论辈分,叙年齿而已,攸亦知名,其事见本传。——季汉书。卷十。荀柔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