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衡微微皱眉,手掌握紧又松开,旋即不动声色地把碗里的烩三珍吃尽。
“他倒是一个有心之人,大概是常走江湖面面俱到想在我面前尽量留个好。这世上,谁都看中在微末时结交的真朋友。妹子你也不要妄自菲薄,管他什么礼你先收下,日后我想办法还了就是!”
意思是这份礼用不着顾虑推拒,送过来时尽可以坦然收下。
顾瑛在京城住了这么久,对京里迎来送往的规矩也大致了解三分。别人送了什么礼,那么日后就要还相等厚薄的礼物。还轻了人家心里会看轻,还重了人家也会惶恐难安,误会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硬要有求于人?
好在顾衡如今只是做了七品的工部堂主事,迎来送往打点上峰数额都是有限。顾瑛就莞尔一笑,“哥哥你好生当官,而且一定要当个清官。若是手头差什么或想置办什么孤本善本珍奇古董,尽管给我说一声,如今我养得起你……”
顾衡啼笑皆非,却想起先前在门外踉跄而去的身影,心底复又冷硬起来再无迟疑。
这世上有些事就是这样,不思进取则退,不争即会输得精光。眼前之人是一定要的,为了护着日后的小家,权势银子统统都不能缺!
他定了定神带笑回道:“是啊,我知道我妹子能干,一个月挣得比我还多。不过现在我没有什么想买的,你把手头的银子拢拢,尽数办成自己的嫁妆吧。反正到了最后,都是要带到咱家来……”
顾瑛听出了他话中的戏谑之意,不知为什么心里却反而感到踏实许多。
她抠着桌角的一点斑驳轻声道:“过完这个年,我就要到顾九叔租住的房子去待嫁了,哥哥千万要照顾好自己,每天要按时吃饭,冷暖记得添衣…”
年轻女郎提及自己的婚事终究有些羞赧,黑鸦长睫低垂,象晨雾中蝴蝶的羽翅微微颤动,在白净的面颊上投下青色的暗影。
这一年以来顾瑛长高了不少,迅速退去少时的稚嫩娇憨。进退有度稳重大方,顾盼间却又灵动异常,人也越发显得清丽无双。
屋子里忽然沉寂下来,空中好像有什么燥热的甜蜜的东西隐隐浮动。就像时令到时,田野里自然而然会香气迎鼻蜂来蝶往。顾衡忽然间就有些心痒难耐——为什么要把大婚定在明年三月。这时候看来实在是太过遥远了,也不知道这剩下的一百天怎么捱过去?
他想起一件事,站起身从漳绒斗篷的侧兜里掏弄了一会儿,小心地取出两枝手掌长的梅花。微笑道:“回来的时候看见巷口的梅树开得正好,就悄悄给你折了几朵回来……”
深红色的梅花晶莹剔透宛如玉石,在青年男子修长的掌心里散发出幽幽的清香。
顾瑛扎扎实实地错愕了一会儿,却还是老老实实地接过梅花簪在鬓边。
巷口那家的梅花是百年难遇的珍品,名为骨里红。色深红重瓣,疏枝缀玉缤纷怒放,盛开时艳如朝霞,仅一棵树便能形成梅海云蒸,即便凋谢其色也不会黯淡。
梅树的主人把这棵骨里红视为珍宝,等闲不让外人观。每到花期便不顾严寒在树下结庐而居,更养有两条半人高的恶犬看护。这几朵花看似轻轻巧巧地送过来,也不知这人暗地里费了多少劲?
顾瑛不着痕迹地低头,果然看见自家哥哥的一双厚底官靴遍布泥泞雪污,左边的裤腿也挂破了几条小口。她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这人难怪回来这么晚,竟然是悄悄跑到别家去做贼了……
顾衡却是一无所觉,仔细端详着人比花娇的妹子,只觉手心儿痒得厉害。他悄悄掐了自己一记狠的,暗暗告诫自己左右不过三个月,此时切切不可孟浪无礼,再好生忍忍也就到了。
吃完晚饭回到自己的房间,天上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地面冻得像石头一样,院子里的几棵老树只剩干秃秃的枝杆。在屋内灯光的映衬下树皮尤其显得干褐,像进入暮年的老人。
顾瑛对着铜镜看自己通红的一张脸,却是实打实的满脸笑意。
她想着哥哥那幅力持镇定故作轻松递过骨里红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眼角的笑意也更深。这样实心眼的哥哥,就是自己以后托付一生的良人。从来不会把关心爱护挂在嘴边,只会把所有的麻烦事提前一一解决,让她再无所忧无所惧。
她想了一会儿,从妆台里面取出一只尺高的木箱子。
箱子是普普通通的红木,上头连一丝多余的纹饰都没有。打开后,左边匣子里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一叠银票,粗粗一估就有近千两。右边匣子里是各色地契和房契,用不着翻看,每一张的户主都是顾瑛二字。
最下面的两层匣子装了各种珍贵的首饰,镶了西洋舶来宝石的,嵌了羊脂玉的,赤金的点翠的掐丝的,林林种种让人看了眼花缭乱,其中大部分都是哥哥带自己到各处银楼斥重金买下的。
他说,女孩子大了就要好生打扮起来才是……
虽然盛装妆饰的时候很少,但每一件首饰都包裹着浓浓的记忆,此时想起来件件都流淌着甜蜜。顾瑛把几朵骨里红摩娑了一会儿,小心地放在一只桃献三千嵌黄碧玺的满冠旁边。
她偎在厚实的被褥里,很快就进入了梦乡,鼻尖却总浮动有隐隐的香气。
大雪断断续续下了一夜后终于停了,清早的城门洞下有兵士在躬身打扫,几辆马车顶着刺骨的冰寒头一茬子顶了进来,惹来看门人的怒斥和白眼。负责值守的都是成精的,一眼就看出这伙人虽然算殷实富裕,但嘴巴里的乡下口音是无论如何也改不掉的。
一个穿了宝蓝绸袄的高瘦青年看着远处气度威严的琉璃黄瓦,令人心生敬畏的砖红宫墙。深吸一口凉气,掩下眼底怯意回头雀跃喊道:“娘,咱们终于到京城了。天远路远赶了这么久的路,一定要让衡哥叫酒楼里最好的席面招待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