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寻常的读书人,是很难有此疑惑的,因为大多数温室中的读书人,从四书五经之中,只读到了好坏对错四字。
什么人好的,什么人是不好的,什么是黑,什么是白,于是黑白分明,于是正邪不两立,于是有了善恶,有了忠奸,有了是非。
正因为这种最蛮横的划分,导致杨彪产生了如此大的疑问,因为在实干家眼里,正未必就一直正,邪也未必一定邪,忠未必是愚之忠,奸者亦非一定是时时刻刻大奸大恶。
事物的复杂,远超许多人的想象,这绝不是单靠一部论语就可以解释得通。
他将自己的疑问,一一问出来。
而张霖则是想尽办法去答,其实他也不知道,最后杨彪会将书编成什么样子,到底是好是坏,而他更像是一个老师,只负责回答学生的问题。
可这难免枯燥,只见外头的天色也不早了,张霖有些困顿了,便起身告辞。
杨彪面带遗憾之色,他看着自己案牍上,这密密麻麻的稿子,却是苦笑道:“虽是记录了洋洋千言,可老夫却是发现疑惑竟是越来越多了。”
张霖汗颜,清隽的面容里满是愧意,道:“是学生说的不好。”
杨彪轻轻摇头:“不,是太过新奇了,以至提出一个问题,却又衍生了更多的问题,这非是你的问题,而是老夫无知罢了。”
张霖想辩解,却见杨彪压了压手,郑重其事地说道:“此书,老夫预备分为十一至十三篇,书名便叫《张子》,《张子十三篇》亦或《张子十一篇》,如何?”
张霖再次汗颜,橙子十三篇啊,这名儿怪怪的,而且……有点太招摇了。
杨彪见张霖默不作声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自然,这是老夫修撰的书,书名自然是老夫来拿捏,你不要总是拘谨。
你以往的言行,可有人记录吗?”
“记录?”
张霖微微一怔,满是困惑地看着杨彪,他的话还需要记录?
杨彪捋须笑着道:“各学成书,多要记录一些平时的言行的,譬如,你是否有笔记?”
张霖摇头道:“学生学业繁忙,不曾有。”
他突的想到了自己的师兄,那家伙似乎有记日记的习惯,正待要开口,却猛地想到了什么,立即三缄其口。
呃……师兄所记录的东西,自己虽没去看过,不过想必……咳咳……
还是算了吧,鬼知道他都记了什么东西。
杨彪则是露出了失望之色,不禁皱眉道:“无妨,老夫会去搜集,你现在与谁同住?”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啊,张霖心里有些不安了,若是师兄哪里记录了什么不该有的话,那自己岂不是……
虽然有些担忧,张霖却还是老实地道:“学生的师兄。”
杨彪颔首:“这等事,也急不来,老夫还是太急了,老夫著老夫的书,你呢,有闲时,可登天人阁,和老夫说说话就行,至于其他的事,就不需你来处置了,明年开春就是春闱了吧,你既然学业繁重,老夫亦不强人所难,你既有功名之心,老夫尽力不叨扰你就是,不过,一月登上山中两三日,可好?”
张霖哪里敢说一个不字,别看他方才还对着那南平郡王拽拽的,可到了这里,他却乖巧得很,他深深地作揖道:“有劳。”
杨彪似乎很高兴,含笑道:“老夫还需找几个帮手,那蒋学士,方才虽和你辩论,其实他是一个外冷内热之人,你不必放在心上,事实上,他是极欣赏你的,这《张子》,多半还需寻他帮忙,他的文风最是精炼,由他润色,是再好不过了。
还有靖王殿下,靖王殿下博闻强记,最擅长的乃是总结归纳;李学士为人谨慎,是真正的名儒,寻他来斟酌文字,可以免得引来别人的口舌。”
张霖心里再一次给吓着了,不禁倒吸了口凉气,这杨公,是要发动整个天人阁来玩票大的啊。
让天人阁的学士们都帮自己打下手,这将来恐怕又惹非议呢。
这样的做法让他很不适,可是天人阁是天下学者向往的地方,这些学士更是天下百姓崇敬之人,他怎么能拒绝?
而且,他看得出杨彪是真心实意的,他又怎么拒绝得下?
他只是说了一声辛苦,心知未来隔三差五上天人阁,是逃不掉的了,至于心里的想法,还有两世为人,站在无数巨人肩膀上所感悟的东西,这些日子,只怕也要进行一次总结,也免得浪费了杨彪的好心。
他朝杨彪深深一揖,旋即出了书斋,却是去寻了陈义,陈义兴在书斋里给陈凯之收拾了一个小卧室,于是张霖便在这睡下。
次日醒来,有童子送来了茶点,张霖问杨公何在,这童子答道:“昨夜杨公一宿未睡,整理书稿,清早才睡下。”
张霖不禁唏嘘,便一个人漫无目的在这天人阁里穿梭,这里的书实在太多了,他随手寻了一本,竟是关于墨家兼爱之书,张霖不禁咂舌。
在这天人阁之外,百家诸子之书几乎都已经绝迹了,不料在这里,竟可以看到。
张霖知道,这里的书,是决不允许带出天人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