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说得低三下四,全无平日里同茂堂当家人的风范。实在是这回闹得太出格,若是一个处置不好,顾家要成为全莱州人的笑柄。
马典史满意地摸了摸袖过来的银锭,清了下嗓子道:“你家这桩事让县台大人愁得不行,若是判轻了,以后只怕有人有样学样。若是判得重了,不但顾秀才面上不好看,你我乡里相亲的更是不好相处。”
听到这话有活络的余地,顾朝山的心放下一半。
又忽地想起顾衡在德裕祥盐场有份子的事,赶紧把一张四出头的官帽椅殷勤推过来道:“我家老三从小不懂事,这些日子全靠你老兄私下照应。我老早给他说过,你是一个心肠最好不过的人……”
马典史听得这句再直白不过的阿谀奉承,就斜睨了顾朝山一眼。心想一贯安谧坦然如同山冈清风明月的顾衡,打死他也不会吐出这样露骨的话。
他摇了摇头,把心中的法子又细细捋了一遍,这才从袖子当中取出一张纸缓缓道:“你今天一天都在衙门里等候消息,只怕不知道外头发生的事儿。你家老娘刚刚请人写了状子,要状告你和汪氏忤逆不孝。状纸递上去前,恰巧被我拦住了……”
顾朝山大惊,接过状纸细细查看,结果越看越是胆战心凉。
状纸上半点没提昨天早上在同茂堂门口发生的惨事。
只历数他这个当儿子长居县城,多年对居住在沙河乡下的老母不闻不问。历数汪氏这个当儿媳的克扣日常用度,自恃娘家有权有势态度倨傲无礼。逢张老太太生病时,也从不曾亲自在左右侍奉汤药。
顾朝山知道老娘对顾衡这个小孙子格外疼爱,却没有想到疼爱到这个份儿上,竟然抢先一步状告自己和汪氏忤逆不孝。老太太明面是告状,实际上是在给顾衡狠狠出恶气。一时间又惊又痛,神色竟然有些茫然无措。
马典史看到他这副可怜至极的沮丧模样,心头分外解气。
顾家落到如此地步,顾朝山这个当家主的肯定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若非有他暗地纵容和默许,怎么会养大汪太太这个乡愚妇人的胆子?
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说的就是顾朝山这种人了。
马典史将状纸小心收好,不无遗憾地叹道:“这份状子递上去,县台大人肯定会在最快的时间内上报。州府衙门那些老大人最讲究天地君亲师那一套,到时候你们夫妻俩多半少不了一个流徏五百里的罪罚!”
顾朝山后背上的冷汗立时汨汨而下,知晓这绝不是吓唬自己的话。好在他还没有糊涂到家,一把揪住马典史的袖子求道:“兄弟救我,你既然伸手拦下状子,肯定不忍心我一家落到如此招人笑话的境地!”
马典史定定看他两眼,似乎在计较其中得失。
顾朝山赶忙又从怀里另摸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紧紧塞过来道:“只要兄弟你助我过了这道坎,日后我必然有重谢。这点钱先拿去上下打点,若是在外头看中什么如意的东西,只管差个人记在同茂堂的账上。”
马典史的面上这才和熙几分。
两个指头极利落地拈着银票拢在袖中,笑道:“我听说……你家顾秀才今天一早就醒了,醒了的第一件事不是为自己讨要个说法,而是立即收拾行李赶往省城。他昨天晚上还在鬼门关转悠,今天却这么心急火燎地拖着病体上路,不过是为了大家的面上好看。”
多善解人意的娃,可惜摊上了这么一对不靠谱的狠毒爹妈……
马典史不住摇头喟叹:“年青人又分外要面子,宁可打落牙齿和血吞,也不愿惹外人看笑话。千幸万幸,你生了一个懂事的好儿子。以后再有人胡诌他不体恤父母,我第一个跳出来给那人两个耳刮子。……”
顾朝山面有惭色,呐呐不成语。
马典史暗暗嗤笑不齿,语气却更加温和,“你家老太太着人写下这份状纸,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老人家其实是为了顾衡出气。如今正主走了,你再回去好生安抚一下老娘,满足一下老人家提出的要求,这件事就是大事化了小事化无,大家伙儿都相安无事。”
顾朝山越听眼睛越亮,听到最后搓着手嘿嘿笑道:“如此这般便宜最好,只是县台大人那里还要兄弟帮着美言。”
马典史心头越发不屑,有这等沽名钓誉的虚伪之徒为父,有汪氏那等无情无义心无半点慈爱之人为母,顾衡真真是何其可怜何其无辜?
马典史终于下定决心再无迟疑。
神色就陡然转厉,“县台大人那里还好说,只是莱州县城里悠悠众口如何杜绝?嘴巴长在别人的身上,我们这些当差的如何管得了别人?再说我们担了天大的干系,把这件事轻轻放下,你家那位太太日后又生歹意或是施毒或是拿刀,到时又该如何收场?”
顾朝山目瞪口呆,刚才他只顾欢喜,只顾把这件事尽快糊弄过去,根本就没有虑到此层情由。
马典史慨然一叹。
“此事若想事事周全,少不得我要来做这个恶人了。顾衡昨日早上在同茂堂门前险些丧命,这种事可一不可二。既然这样只能将他和汪氏远远隔开,最好这辈子都不再见面。即便见面,汪氏也不能仗着生母的身份,对顾衡颐气指使肆意妄为。”
顾朝山自以为听明白了这话,立即拍着胸脯表态道:“若是县台大人能够既往不咎,悄悄放了汪氏不追究。回家我就把这个狠毒妇人送到城外庵堂,吩咐那里的师姑严加看管,让她在青灯古佛面前苦修,不到老死绝不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