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表情复杂:“朕确实没想过。”
这是思维观念的完全不同,朱厚熜实在见多了钱上印人头的局面,心底更没有太多对于皇权神圣的执着。在他看来,这么做是好处多多的,所以为什么不做?
如今被孙交直接一提,他想了想就说道:“百姓对天家不觉得那么神秘了,与将来的皇权稳固与否是两码事。朕实话实说,如今中枢改制,对国家更有利,对天子确实不如以往有利。或者换句话说,如果天子庸碌,不至于因此对国家祸害过重。如果天子想有所作为,那就对天子的能力要求更高。”
他设计了更复杂的体系,将来的皇帝如果想要打破,一定会更难了。
在目前这种体系下,将来必定会渐渐走向虚君的那一步,国策会议只怕渐渐变为议会,而总理国务大臣成为实质的君主。如今制度下的军权、财权、人事权、决策权、监察体系,也会带来诸多牵制。不论是皇帝想打破它回到从前,还是某些野心家想打破它重新整合,都会面临新的极大阻力。
毕竟,如今这个制度是皇帝甘愿舍弃了部分皇权换来的。任谁想要获得更大的实质性皇权,将来都会面临其他不甘心权力被收回的人的反扑。
孙交不理解的就是这一点,他的心态很复杂。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外孙是太子,他的心情不会这么复杂。
朱厚熜坚决地说道:“天下从无王朝当真千秋万代,若想传承得久远一些,该有些新的举措,有舍才有得。当然,朕也并非不为子孙后代考虑。虽然英主雄主难求,大约还是庸碌者多,但朕还是有办法的。”
“……臣斗胆请教。”
“那无非就是教育二字罢了。”朱厚熜笑了起来,“太祖曾有祖训,然世代变迁,大明在发展,内外局势也常有不同。朕那实践学、辩证法,正是要教会子孙后代这一点。既明其理,又有实践,终归不会差到哪里去。譬如载垺,朕让他去一趟云南,就是让他先看一看。载墌将来也一样,朕会让他同样先历州县的。”
“陛下,这万万不可!”孙交大惊,“越王去云南,臣知陛下用意。然太子离京,岂是小事?”
眨眼间,孙交从这一代的后宫夺嫡,联想到将来一代代的后宫夺嫡。出门在外,不出意外的话就极容易出意外。为了大位,当真是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朕说了,朕能让载墌这么做。至于载墌将来能不能、敢不敢让他的儿子这么做,那便是将来的事了。”朱厚熜不以为意,“储君不明实务,将来继位,也无法从国事为重的角度出发掌稳朝政。也不会那么早,在让他出去历练之前,朕还有很多东西要教他。”
“……陛下之教育,可保历代储君贤明?”孙交始终不以为然,皱眉不已,“莫不如还是在将来大明国富兵强、再造盛世后,仍旧再改一改中枢之制吧,至少让太子将来好掌权一点。”
朱厚熜沉默了。
不知不觉地,他要开始面对将来自己的子嗣能否坐稳皇位的问题。
大家仿佛对他能够再造大明不持怀疑态度了,现在只有与皇权紧密联系的勋戚们,开始担忧将来的局面。
过了一会,朱厚熜又笑了起来:“国丈何须着急?朕虚岁才二十七呢。”
“……臣老了啊!”
孙交心里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朱家皇帝,除了你印到宝票上的太祖、太宗两人一个活到七十一、一个活到六十五,其他诸位再刨开四十八的仁宗、四十一的宪宗,便都是四十以下人就没了。
论在位时间,永乐年号用到二十二,成化用到了二十三年,剩下年号都是十几年甚至几年而已。
你知不知道嘉靖这年号已经用到了十一年,其实已经是中老年号了?
但皇帝毕竟才二十七,不能咒他也有可能活不过四十,孙交只能说他自己已经老了,浑然不管顾仕隆在阴间有话想说。
人与人对还没发生的历史并不能感到相同,朱厚熜只觉得无奈。
但是自己当真能比道君活得更久吗?朱厚熜只能叹道:“也罢,朕便先将数卷书给国丈读一读。这是安嫔过世后,朕在这三年多的时间里慢慢写的。国丈先读完,回头再跟朕来谈这个话题,可好?”
孙交疑惑不已,只见皇帝当真拿出了一个上了锁的盒子,打开之后取出了五册手卷递给他。
“不可示之他人。朕如今只是先写了个草稿,将来这书,也是内外有别。这内版,只以之教育太子。那外版,却只能择一部分,托以话本小说言之。”
听皇帝说得郑重,孙交就说道:“那还请陛下再赐个书盒,赐一把锁子,臣回府后细细拜读。”
“就这个吧。”朱厚熜把盒子和锁钥也给了他,看他告退回府。
历史自有历史发展的必然,朱厚熜相信孙交有足够的阅历和学识,能看懂他那些超越了当前时代的认识。
皇权毕竟是站在顶端攫取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力与财富的产物,它迟早也要找到一条新的出路,适应将来必然会出现的历史潮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