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府照壁之后,英气勃勃的方以智大步走出,迎向等待的周县丞。“家父今日出门,周大人有何要事,可先告知晚生。”周县丞有些焦急的道,“哎呀,怎地这么不巧,可杨堂尊刻意叮嘱,一定要找到方先生当面告知。”方以智讶然问道,“县丞大人可是有十万火急之事?”周县丞轻轻拍手,“王公弼不顾杨堂尊和皮大人的阻拦,竟然带兵过江,眼下池州兵已越过桐城县界,今日驻扎于练潭镇外。”“池州兵已至练潭!”方以智脸色大变,练潭镇是桐城南方的一个重要城镇,处在安庆通往桐城的官道之上,距离桐城县治只有六十余里。安庆至桐城的官道路况良好,都是铺就的石板路,也就是说如果池州兵愿意,可以在一天之内到达桐城县治。王公弼在此偷换了一个概念,把不入桐城换成了不入桐城县城,此举避免过于刺激桐城士绅和乱民,但距离又很近,一旦贼人作乱不至于反应不及,而报给张国维的时候,他就会写已入桐城,能给巡抚一个交代,以后有人弹劾,他也可以有所推脱。王公弼这一招给桐城的官匪两方都施加了巨大的压力,从池州兵进入练潭镇的消息传来,桐城县衙内又乱成一团,原本就没剩多少的皂隶书手又逃掉大半,留守的百姓也有部分逃归乡间。同时也让庞雨感觉十分紧迫,如果池州兵平乱成功,贼人那几万两银子便没有庞雨什么事了。“消息是练潭的秀才传来的,杨大人让我马上找各位士绅商议,本官首先便来寻方先生,请方先生出面召集。一定要各位乡绅出面,派上几人去练潭据理力争,定然不能让那池州兵再往前行。”跟在县丞身后的庞雨仔细观察方以智,发现方以智有些慌乱,他转了个身又停下,似乎还在难以拿定主意,看来确实被池州兵吓着了。此时军队给老百姓的感觉,跟流寇土寇也没多大区别,特别是外地来的客军,都是些外地人,不用考虑日后好不好相见,下手特别狠毒。方以智想了片刻终于道,“今日家父确实不在,不过晚生知道他在何处,可马上派人去告知家父请他赶回。”周县丞急道,“那不如本官与方公子通往,回程路上便可与方先生商议。”方以智脸上现出为难的神色,迟疑着道,“可家父去的地方,确实不太方便。还是请周大人在书房稍待,晚生马上派人去请。”周县丞听他如此说,只得答应下来,方以智匆匆找过一名家仆,跟那人低声吩咐几句后,那家仆娴熟的骑马飞驰而去。杨芳蚤给周县丞的任务,就是必须尽快找到方孔炤,虽然桐城士绅上次闹得不太愉快,有些人对方孔炤也有不满,但真到要决定大事的时候,大家都还是首先想到方家。周县丞随方以智去了他的书房,庞雨和余先生自然也只能跟在后边。方家深宅大院,虽堂皇却不奢侈,庭院中花草参差、水石错落。庞雨只看这院落,便知道方家属于既富又贵的人家。庞雨和余先生原本没有资格进书房,但方以智这书房都还分了外间内间,今日日头有些毒辣,所以方以智让两人进了外间,还叫丫鬟给两人一人一把团扇。到得方以智的书房之中,庞雨偷眼扫视了一圈,只见靠边放着一张天然枣根所制的枣根香几,居中摆了一张官桌,其后摆放着两把长剑,在后边是一面岭南的上品锦石云霞屏风,官桌上除了笔墨纸砚之外,又摆了一盏琉璃灯,还有一个带华丽的灯罩的灯具,灯罩色彩斑斓晶莹剔透,是庞雨在明代从未见过的,也是这书房中最吸引人目光的物品。余先生见庞雨盯着那灯罩看,遮着半边脸对庞雨低声道,“那桌上是云南的料丝灯,料是紫石英和玛瑙,煮软之后用天花菜点入,成丝之后绣在绢上,才有如此的炫目动人,不过这价啊,咱两年的工食银也买不起一盏。”庞雨惊讶的看了一眼余先生,见余先生肯定的点点头,不由对方家的富贵刮目相看,如果桐城的士绅家中都是这个生活水平,那黄文鼎卖那代皇免火旗一千多两的价格也确实公道。方以智给县丞奉茶之后,又告一声罪,他与县丞偏偏又没有什么聊的,方以智只得自己找事情做,以免显得太太冷场,便收拾了一下桌面,庞雨晃眼看到一本封面上写着有“物理”二字。“奇怪,古人的物理课学啥?”庞雨在心中暗自奇怪。这时外边一声脚步想,一名少年满头大汗的跳过书房门槛,他还未停下便对方以智叫道,“大哥,水卷这一处‘死海’所写,‘味碱,性凝不生波浪,而皆不沉,不生水族。’(注1)你是听何人所说,怎会有如此奇怪之处,听着不像真的,可否带我去看看。”方以智肃容道,“哥今日有贵客,这是县丞周大人,你不可无礼。”他说完又对周县丞道,“这是舍弟方其义,性情跳脱了些,请大人不要计较。”周县丞也不敢计较,这种世家大族的少年子弟,说不定哪天就中了进士,倒过来还要成他的上官,是万万不能得罪的。当下周县丞客气道,“听闻密之六岁知文史,九岁能属文,十二岁通六经,还精通剑术,可谓文武全才,令弟必然也是英雄出少年。”方以智连忙谦虚几句,那方其义却不依不饶道,“我就问一句话,哥你告知一声我便走,你写那死海是否是真的?”方以智不耐烦的道,“也是耶稣会士说与我知,大约应是真的。”方其义有些失望的哦了一声,正要准备出去,却听外间一个声音大声回答。“确有此一海,实际是一盐湖。在西方的地中海岸边,乃是世界上海拔最低的湖泊。”一屋子人都惊讶的看向外间,只见庞雨扇着团扇,神色自若的道,“而且方公子在家中便可自己做一个小的死海出来。”方其义还没开口,方以智竟丢下县丞几步走到外间激动的道,“我听他们说过,确是离海不远一盐湖,你如何知道的,难道你去过?”庞雨差点脱口而出去过,随即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恭敬的躬身道,“小人庞雨,曾师从一位世外高人,便是他告知小人的。”“原来如此,你方才说的能做一个小型死海可是真的?如何做得出来?”“方公子记录之中已经甚为清楚,其不沉、不生水族,皆因味碱,死海之中含盐量为一般海水之八倍,比重超过人体比重,不会水之人亦可漂浮其上,亦因盐量过高,鱼虾皆不能存活于其中,是以名为死海。方公子若是要做,只需放一池水,再放入大量盐溶解便可。”方以智没听懂比重的意思,但明白结论是要多加盐,当即一副恍然的模样,他急急往外走了两步,突然又停下看看里面的周县丞,庞雨看他样子,要不是县丞在这里,似乎是要马上去实验。方其义马上过来拉着庞雨连问细节,县丞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对庞雨说到,“那庞雨便陪小方公子说会话,本官与密之商议平乱大事。”庞雨连忙应了,那方其义少年心性,莫名兴奋的带着庞雨出了书房,就在外边池塘回廊边坐了,拿着一本书不停发问。“庞公差,你可见过这句所述之物,‘鄜延之川,日夜脂流,即延安石油也,以为烟墨,松脂不及。”“这个该当是石油,乃是至少百万年之前的动物草树在地底腐化分解而成,燃烧之后能产生能量,数百年之后将成强国争夺之物。”“几百年后的事,那世外高人也知道?那再看这句,翁加黑亚,有水喷出地,即凝石者。”“听着像是火山喷发,那水叫岩浆,乃因高温化石为水,地下极深之处实为液态,这就要说到板块学说…”两人一问一答,方其义仿佛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宝库,聚精会神不觉时间流逝。回廊在阳光暴晒下犹如蒸笼,庞雨那团扇几乎没有作用,直说了半个时辰后,庞雨只觉口干舌燥,被迫终止了明代的第一堂科普教学。方其义以佩服的眼光看着这个皂隶,口中赞叹道,“没想到我桐城还有庞公差这样的大才,还是个皂隶,真是屈才了。可惜兄长今日无缘旁听,过些时日一定要请庞公差给他补上。”庞雨眼珠转转,方家的人口风极紧,庞雨一直不知道方孔炤的人手从何而来,更不知道方孔炤准备的进度。他的实力跟任何一方都无法相比,尤其显然突然多出池州兵这一不确定因素,无论方孔炤还是黄文鼎,都可能随时有新的动作。若要火中取粟,时机必须非常精确,所以庞雨一直希望掌握更多方家的情报。看着眼前这个兴奋的少年郎,正是全无戒备的时候,庞雨试探着道,“怕是要待民变平息,我才有空再来拜访二位公子,可贼人现在依然肆虐,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果然那方其义哈哈一笑,“庞公差不用担心,要不了多久了。”庞雨故意把脸一肃,“我可是都是说的实话,方小公子可不能拿些假话糊弄我。”方其义凑过来认真的低声道,“真的,我二伯带回几个家丁,爹又请了几十个打行,那贼人蹦跶不了多久了。”“你一个少年人如何知道的?”“我自然知道。因为已有好些打行到了桐城,便住在龙眠山中,占了我和兄长平日读书的泽园,否则如此酷暑,我不在泽园避暑,为何来桐城老宅遭罪。”庞雨惊讶的张着嘴,随即猜到,今日方孔炤去的地方便是龙眠山中的泽园,因此方以智才不愿让周县丞发现泽园的人马。方其义见自己终于能让无所不知的庞公差惊讶,得意的盯着庞雨笑起来。……注1:方以智所著《物理小识》卷二水,“有一海,味碱,性凝不生波浪,而皆不沈,不生水族,名曰:死海。水性不同如此将怪而不信耶”。此书在明亡后传至日本,受此书影响,近代日本将西方的Physics翻译为物理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