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个多星期,江阳一直在申请由上级公安机关派法医调查王海军在公安局非正常死亡的情况,但得到的答复是王海军的家属为了保留死者尊严,拒绝公安机关进行尸检。江阳知道,这一定是孙红运派人运作的,有钱人总有很多办法收买活人,人已经死了,即便是自己的亲人,但既成事实,当然还是钱更重要些。
江阳只能咨询陈明章的意见。陈明章帮他联系了几位外地的资深在职法医,他们看过王海军脖子的照片后,都表示针孔很新鲜,应该发生在死亡前不久。医院诊断报告是血糖过低导致的休克死亡,而江阳调查王海军的病历发现他没有低血糖病史,因而怀疑他被注射了过量胰岛素。手臂和脖子上的箍痕是他被人强行抓住而留下的。但这些都需要法医对尸体进行进一步鉴定。
江阳据此多次向上级提交调查申请,他怀疑这不只是简单的猝死,或涉及刑事犯罪,刑事罪的尸检就由不得家属反对了,但上级一直没有给出明确答复。而家属多次要求把王海军的尸体火化,只因检察院坚持反对,才暂时保留下来。
这天傍晚下班后,江阳留在单位伏案写报告,却见妻子郭红霞心急火燎地跑进来,开口就问:“你找人接走了乐乐?”
乐乐是他们唯一的儿子,不过三岁,正在上幼儿园,每天下午4点放学。郭红霞要上班,都是让儿子在幼儿园待到5点她才去接。
结果今天5点她去接时,老师告诉她,有一个开着轿车来的中年男子,自称是江阳的朋友,替他接孩子,父母信息都说得完全一致,小地方的人思想单纯,于是老师就让他把孩子接走了。郭红霞知道丈夫为了案子最近都很忙,也没开轿车的朋友,更不会派人接孩子,她感到不对劲,连忙找到他单位。
“没有,我从来没派人接乐乐!”江阳顿时感到头皮发麻,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郭红霞顷刻间哭了起来,断断续续地重复着老师的话。
江阳手足无措,急红了眼。
一旁的办公室吴主任上来忙说:“别耽搁了,赶快去派出所报警,先把孩子找回来。”
两人一听掉头就往外跑,吴主任满脸愁容地望着江阳奔波劳碌的背影,苦涩地叹口气,回到座位上,从柜子底下拿出一个信封。他握着信封看了很久很久,最后叹口气,又把信封塞回了柜子。
报完案,派出所做了登记,说失踪不到24小时,暂时不会调查,江阳跟他们争执了很久,最后找来了朱伟,朱伟把派出所的人痛骂了一顿,让他们赶紧出去找孩子。朱伟一路劝说安慰着惊慌失措的江阳和郭红霞,送他们回家,刚到家门口,就看到了一辆轿车,车上下来一个人,抱着正拿着玩具飞机高兴笑着的乐乐。
胡一浪隔着很远就笑眯眯地向他们打招呼:“怎么才回家?等你们很久了,带你们孩子吃了顿大餐,送了他一些玩具,你们不会生气吧?”
郭红霞一看到儿子,连忙冲上去把孩子接过来,摸着他的头痛哭,对儿子又扭又骂,小孩子一下子大哭起来。
胡一浪皱眉道:“这么小的孩子又不懂事,何必呢?”
江阳冷冷地注视着胡一浪,走过去挽住妻子,示意她先回家。等到妻子上楼关上家门,他再也控制不住,冲过去就朝胡一浪一拳砸去。朱伟也同时冲上去,对着胡一浪一顿猛踢。
这时,旁边响起“咔嚓”的相机声,胡一浪抱头大叫道:“把他们都拍下来,我要举报!”
朱伟丝毫不顾,一拳朝他头上砸去。“我今天丢了公职也要弄死你!”
胡一浪手下见对方下手实在太狠,忙冲了上去,强行拉开这两个近乎疯狂的家伙。
胡一浪抹着满脸鲜血,狠声道:“你们好样的,等着,等着!”
53
陈明章拿着茅台,给两人倒酒,笑说:“现在你们俩都暂停公职了,就在江市多待些时间,我带你们出去玩玩散散心,所有花销我包了。”
“还是陈老板好啊,”朱伟端起酒杯一口干完,又自己满上一杯,“你这儿有吃有喝的,我才不想回去呢,待在江市多好,干吗回平康,对吧,小江?”
江阳沉默了片刻,说:“我住几天就走,我回单位找领导尽快让我恢复工作。”
朱伟摇着头说:“暂停公职,又不是把你开除了,急什么?”他停顿片刻,吃惊地问:“该不会你还不死心,想继续查孙红运吧?”
江阳不说话。
陈明章微微叹息一声,也开始劝说:“小江啊,现在连白雪都放弃了,你又何必坚持呢?”
“是啊,王海军尸体都被火化了,你现在能查什么?我们本来早几年就放弃了,后来丁春妹的案子浮出水面,原本以为是个新突破口,结果呢,哼,王海军在公安局被人谋杀了,你还查个屁啊!”
江阳把酒一口喝完,马上又倒了一杯。“我没想过他们会胆子大到这种地步,这种时候,如果我放弃了,那最终再也没有办法办他们了。我回去后,就把这些年前前后后的所有事写出来,寄给市检察院、省高检、最高检的检委会各个委员,还有省公安厅和公安部的领导,我坚信,总会有人来关注这些案子,这样的案子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陈明章抿抿嘴,放低了声音:“继续这么做,你考虑过后果吗?”
江阳苦笑:“我已经不同于几年前了,现在的我对前途不再抱任何期待,现在的我,还能更糟吗?大不了他们也像前几次那样,找机会把我谋杀了吧,他们用我儿子威胁我时,我就不怕更坏的结果了。”
“那你是不是应该为郭红霞和乐乐多考虑一点呢?”陈明章轻声的一句话突然触到了江阳心中最脆弱的地方,“他们先杀了侯贵平,后杀了丁春妹,又杀了王海军,杀了这么多人,他们早已肆无忌惮了,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和阿雪只是被他们利用规则整倒,他们却从来没有对你们个人的人身安全下手?”
江阳轻蔑地笑了笑:“我和阿雪一直都在提防着他们,他们怎么下手?”
“真要向你们下手,还是很容易的,至少比在公安局谋杀王海军困难小一点。”陈明章摇摇头,接着说,“他们不敢对你们下手,一是,你们是国家公职人员;二是,有很多人在背后支持和保护你们。”
“除了你,还有谁会在背后支持我们调查?”江阳冷笑。
“有,而且有很多。这几年下来,你们对孙红运的调查,私底下在清市公检法里早已广为人知了,很多人都相信你们,他们不像你们一样,有勇气正面与那个庞大的团伙对抗,但是他们心里是支持你们的。要知道,大部分人的心地都是善良的,是站在正义这一边的。就拿朱伟来说,当年在岳军裆下开枪,明面上是极恶劣的行为,坐上几年牢也不为过,为什么最后只是进修三年,回到原岗位?孙红运这些人还希望他继续当刑警吗?当然不。包括这一次,你们俩殴打胡一浪被拍下来了,上级对你们俩都有理由调离实职岗位,但没有,只是分别暂停公职三个月和一个月。是谁让你继续当刑警?是谁让你继续留在检察院?只有你们的领导。他们虽然保持沉默,但他们知道你们在做些什么。现在也是一种黑与白之间的平衡,如果你们俩遭到不测,那么此刻将引起沉默的大多数巨大的反弹。每个人都有人脉,说不定他们中有人会向公安部、最高检举报,也或许其中本就有人认识很高级别的领导。当你们这样代表正义的调查人员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时,沉默的那一方会彻底愤怒,黑白的平衡就会被打破,孙红运他们也深知这一点,所以,他们绝对不敢向你们两个人下手。可是,他们虽不敢对你个人下手,却敢用你的妻子、你的儿子威胁你,到时该怎么办?你可以豁达,可是你的家庭是无辜的。算了吧,听我一句劝,不要再管了,保持着这份平衡,也许若干年后,在某一天、某一因素下,突然就真相大白了呢?”
朱伟也说:“小江,老陈说得很对,你要为郭红霞和乐乐考虑,你是他们的依靠,你也不想给他们带去危险吧。”
江阳握着酒杯,手停在空中,过了很久,慢慢地移到嘴边喝完酒,他身体里的生气仿佛都被抽空,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艰难而又坚定地吐出一句话:“我要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