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头顶上的大雨再次停下,绿芦条件反射地瑟缩了一下,身体往一旁歪倒,重重地跌回了泥水中。她情愿躺在泥水里,也不想再给人当成脚踏。黄色的泥水溅起,染脏了来人的衣袍,云合纹锦缎的下摆,黄点很突兀,泥水打湿了来人的玄色靴子,对方却丝毫没有在意,而后向她伸出了手。绿芦的眼睛里进了泥水,视线受阻,只能看清这手的轮廓,清瘦。“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来人语气难掩责怪和痛心,一把拉起她的胳膊,动作强势。绿芦眯着眼睛,熟悉的男声。“云桢?”她被从泥地里拉了起来,一手还紧紧抱着那包裹着鞋子的麻布包袱。施云桢墨色的瞳仁倒映着她狼狈的模样,那抹墨色深处,怒气隐隐地酝酿着,却在目光落在她怀中那布鞋的时候,又被死死地压了下去。这布鞋的大小,应是给男子做的。“先上车。”施云桢的语气听不出情绪,轻声说道。“你把伞给我吧,我走回去,”绿芦皱着眉,她头上身上到处都是黄泥和雨水,他的马车,被布置得很细致,她怕自己上去染脏了,难清洗。话音刚刚落下,她就没忍住胸口的气闷,急促地喘息了几下。“上车。”施云桢又一次发话,这一次,语气中的怒气有些压不住了,许是气得狠了,剧烈地咳嗽了一阵,急得施管家连连催促绿芦。“绿芦姑娘,这会儿就别客气了,雨大风紧的,赶紧上车吧,有什么事车上和我们少主说。”一旁,夏雷已经打起了车帘,看着绿芦。箭在弦上,绿芦只能老实弯腰上车,刚刚坐下,施云桢就紧接着她身后进来,薄唇抿得很紧,并没有看绿芦一眼,而是直接吩咐就近去一家成衣店。“我可以回去换衣裳。”毕竟快到中秋了,平常没觉得,这会儿衣裳湿透了,绿芦才觉得有些发冷,抱着胳膊说道。施云桢总是含着笑的脸,此刻毫无表情,“你这两日只换两套衣裳,一套早上就换下了,这是最后一套。”绿芦张了张口,哑口无言,许久,车里气氛有些凝滞,才嘟囔了一句:“真是细心……”她刚刚顺嘴一说,自己还没想到自己就两套衣裳,结果人家倒是门儿清。马车没驶出多远就停在一家成衣店门口,施云桢没有下车,绿芦自己进去,她这一身尊荣着实把店中的掌柜和伙计给吓了一跳,施管家跟着她,只说自家姑娘在路上摔了一跤,掌柜也没多问,拿了几套成衣让绿芦挑了,又去后院叫了女眷出来,带她去简单梳洗一番,换了干净的衣裳。绿芦换好了衣裳,坐回了马车里。就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马车里已然燃起了炭盆,一柄青瓷茶壶就吊在炭盆上方,也不知里面煮着什么,时不时听到水滚沸的咕咚声。上好的银丝炭,没有一丝燎人的烟火气。“我现在身上没带银两,这身衣裳的钱我回头还你,”绿芦卷了衣袖,这身衣裳布料是绸缎的,想来价格不菲。她还要把玉英婶做的那双鞋包好,怕脏了衣袖。施云桢冷眼瞧着她颇为爱惜地把那男式布鞋上的泥水擦了擦,用麻布包袱包裹好,心里翻滚的酸意伴着炭盆上的茶壶烧开了锅。“给你心仪男子做的?”他轻飘飘地开口,状若无意。绿芦给包袱打了个结儿,顺口就答,“我可没这么好的手艺,是一个大婶给她儿子做的,托我带过来。”慈母手中线,这儿子却着实称不上孝子。“嗯。”施云桢坐直了身体,听着耳旁茶壶的咕咚声,从聒噪变成了悦耳。“对了,我给你买了一方砚台,”绿芦从怀中取出了从衙门门口小摊上买来的那方砚台,“不是什么名贵的,等我日后多赚些钱,再给你买个好的替换。”人家都不嫌她身上脏了马车,她也得有所表示。施云桢有些诧异,似乎没想到绿芦知道他不是“施小姐”,还惦记着送他些小礼物。砚台不大,捧在手心里,隐隐还带着温热的触感。是她身上带出来的温度。“绿芦有心了,”施云桢小心地摩挲着这方砚台,清隽的脸上,温柔至极,“这一方砚台我就很喜欢。”炭盆上,茶壶里的水滚得欢畅。这是她第一次送给他的,挑了适合他的砚台,而不是那个莫须有的“施小姐”。绿芦扯着笑容,见施云桢这般爱惜这方砚台,她倒是有些尴尬了,前世的职业素养让她总是有事没事就惦记着给客户送些小玩意。礼轻情意重,这礼物可以不值什么钱,却要送到人的心坎里。前世,那些客户有时候会被她送的小礼物打动,但她却只是客套,心里清楚,这礼送的,明面上是心意,实际上是利益。唯独现在,看到施云桢这般喜欢这方砚台,还自身后箱笼里取了一个锦盒小心装了,绿芦有些抱歉。她为了问路顺手买的砚台,人家这般珍视。“真的不值什么钱……”绿芦弱弱地开口,她倒是情愿施云桢把这砚台顺手一扔,这样她心里好受些。施云桢合上锦盒的盖子,放回了箱笼中,炭盆上方烧着的姜茶沸得溢出了壶口,他拿了粗布包了茶壶提柄给绿芦倒了一碗,笑道,“我家中也不差那些名砚,珍视与否,端看是谁送的。”绿芦心念微动,垂眸避开施云桢的目光,接过那碗姜茶。淡黄澄清的茶汤氤氲出水汽,斟茶的人着实细心,正好斟了半碗,马车晃荡也一滴不溅出,指尖触碰着瓷杯,完全可以捏着完全不烫手的上半部分,可她偏偏要握着下半部分。烫得指尖发疼。“我大约猜到那春香楼是怎么拿到神仙糊糊的方子了。”绿芦喝了一口姜茶,暖意自口中滑落到胸腹,熨帖了身体,悄然抬眼。施云桢却是一直看着她,这一抬眼,目光就落入了他的眼底。绿芦咬了咬唇,喉咙有些干涩,这一次却没有避开目光,谈着正事:“那春香楼背后的人,就是县太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