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里香看着眼前的两个人。她站在研究所入口之前,打量着这两人,心中想:要是能把她们拼接到一起就好了。她的意思是,如果能把灰原哀的脑子放进毛利兰的头里,她会更加能放下心来带人进去。然而不行,此时的她也只记得毛利兰抓自己的手相当用力,合理地推断出这不过是一个身体很健康的女高中生。
说到底她自己的水平也不怎么样,真的。主要胜在一个反应快跑得快。非要说的话,就是意识比普通人好,但是多的也说不出什么了。于是绘里香说自己先进去看看,让她们跟在自己后面。进去了一两层楼,她知道情况不妙,先听见黑暗中有人动作的声音,本能地一躲,感觉地上潮湿的泥土仓皇地飞溅到她身上。
就这一下她意识到自己该躲的,下一步,袭击自己的人会攻击她的头。但是泥土彰示着可能会有的异样,说不准她会打滑,这里的烂泥十分湿润。就在这时她所做的努力就从彻底躲开变成了尽可能在遭受攻击后保留行动能力,但预想中的伤害并未来临。先开始她既没看到——这里很黑——也没听到——大吼一声扑过去是威慑的动作而不是行之有效的反击手段;她只闻到了一点点细微的妥帖的香气,和远处传来的一声闷响。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真的非常远。
再一抬头,毛利兰的腿还没放下来呢。
……老天,这是什么情况。
绘里香短暂的脑子短路了一下,被拉了起来。一时间不知道该先想什么:是该感叹现在的女高中生武力值和反应速度完胜犯罪组织成员,还是她其实一直在后面悄悄地注意我的情况?绘里香不是第一次被保护,但是第一次被这样的人保护。一种奇怪的征兆在她心中作响,但总而言之,她的神经松弛了下来,决心继续前进。
就在这时,半空中传来一声动静。她们都抬头看过去,发现是老旧的空调外机吱呀一声,摇摇欲坠,落点正是被踢出去的袭击者的头。绘里香第一反应是拉着灰原哀往后退,但在她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毛利兰想都不想地冲了过去。
空调外机顺着一处有角度的顶棚,半坠半滚。她顶了一下,勉强顶住。但是倒在地上的人妨碍了她的落脚,使得她不能拉开弓步更顺畅的发力;两条腿只能直愣愣地站着,全靠胳膊推。
绘里香的动作顿了一秒,感觉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觉得自己目睹了什么可怕的场景。但她最后也只是上去,一把扯住袭击者的领子——他还七荤八素的不知情况呢——“傻了吗?不知道赶紧走,在这躺着是嫌冷想盖被子?”
她反手把这人像死尸一样甩开,方向还贴心地避开了灰原哀所在的方向,省的他是那种穷凶极恶不知悔改的东西,一击不成再生一计;毛利兰也终于不用坚持,如释重负地后退一步,外机彻底砸在地上,腾起灰尘。在这时,绘里香反倒认清了自己当时的想法:她一开始有过念头,如果就这么把那个人的脑子砸爆汁了,她是不会管的。仅靠心里的一个念头,足以把人定罪吗?她不堪忍受般闭上眼,就好像只是被灰尘迷了眼睛。
她脸上被刺痛的神色反倒让毛利兰会错意。她这才反应过来,本来的受害者或许不希望袭击者就这么毫发无损;但毛利兰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当时总不能不管吧。倘若不说这是一颗正直的心,或许有人会将其认成一把锋利的剑。她想做点徒劳无功的安慰,说你眼睛进灰了吗,让我给你吹吹?但同时一个细微的声音颤抖着从旁边发出,成功地拦截了她的话头:
“千万别去地下室……”
说完那个袭击者就连滚带爬地跑掉了。
得,那就是去这里了。
绘里香又说:
“跟在我后面。”
随后再次转身。毛利兰本来要听她的,但灰原哀在后面推了她一把,非逼得她们堵到一起去。绘里香只好加快脚步,像是在躲。
她们就这么前后脚地走楼梯到了地下这层。毛利兰本着积极乐观的心态,执着地认为古坂安绫大概是被关起来了,这里会有个个把密道之类,于是建议分开搜查。但搜查了一会,绘里香突然大步朝她走来,语气强硬:“现在立刻离开地下室。快!什么都别问!”
这让毛利兰觉得情况不对,一个坏的可能浮现在她心中。她一下子带上哭腔,说:“……古坂安绫是不是……”
“不是她。”但绘里香斩钉截铁地否决了这个猜想,“我并没有看到任何人的尸体。只是你们现在最好离开,别让我说第二遍。”与此同时一个电话打到毛利兰手机上,接起来是佐藤美和子;她说她到了,你们现在在哪儿?
佐藤美和子再不许她们乱跑了。叫她们在警车里等着,自己去搜查。过了好久好久,她才搜查回来,脸上的表情很低落,却混杂着似有若无的厌恶。她轻轻地说:“我找到她了。”
“情况……不太妙,是不是?”
绘里香丢下这句话,同时很快地抬眼,但速度很快,说不清她究竟在看谁。或许她谁也没有看。佐藤美和子没有明确地回答,但是蹙眉偏过头去,几乎算是默认。这样的结果实在是过于残忍了,对于一个头一次鼓起勇气做出行动的人来说,不该以这个报偿她宝贵的真心。灰原哀担忧地仰起头,看见毛利兰的眼睛里已经有了一层反光。多年以来,灰原哀——或者说宫野志保,也曾有过多次失败的实验,做出过几次无谓的抗争,失去很多,也至今未曾得到足以令人安稳入睡的把握。苦难照常来说是司空见惯的事,本不该有什么触动。但她依旧为此感到不甘。
毛利兰颤抖着问:“佐藤警官,到底怎么回事?”
佐藤美和子叹了口气,开始慢慢叙述。她目前所能拼凑出的真相,也几乎完完全全彻头彻尾地吐露出来。古坂安绫当然确有其人,在调查过程中意外被发现而后身亡。她死后,摄像机却被别有用心的人拿走,用以冒充古坂安绫,来到警察厅行骗。无所谓那个人欺骗警察的目的是什么……但最终并未成功,毕竟伊达航向她保证过了。
视线再转回动物园。他们的确解决了这个女孩,然而那记录着关键罪证的摄像机不见了。他们不得不去寻找,一路甚至找到了古坂安绫的弟弟。他们怀疑古坂安绫当时没有死,也许只是陷入了深度昏迷,而她的亲属则将会是最有可能得到证据的人。无非就是再多杀一个……无所谓的。
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他们应该没想过那个男孩有勇气反过来追查他们,隐姓埋名;这费了他们许多功夫,以至于还没找到人自己就先一步死在贝尔摩德手上。但是说到底,这是正义终于战胜了邪恶,为无辜者讨回了公道吗?却也不是。只是死亡的倾轧,也来到他们的头上来了……谁能永生。
佐藤美和子没有说的是一点无伤大雅的细节,不会改变结局的细节。比方说她这一次再去古坂安绫的大学确认,辅导员说确有其人:这孩子大一时写职规书,说毕业后想去上警校。听到这个消息时佐藤美和子浑身一颤,忽然想起落在纸杯沿上干透了的唇膏印,像一朵樱花花瓣,永不凋谢的樱花花瓣。可那分明不是她……那明明不是古坂安绫本人。所以,即便是伪造的光线也会灼伤眼球吗。
而这些都变得毫无意义。对于未来的盼望和落在纸上的一个个字都落空了,对于这具垃圾桶边上的人类尸体而言毫无意义。只有光,落下来,像是灵魂执拗地不肯离去。而在天黑之后,光也没了。
佐藤美和子在那里呆
了很久,然后回到了警车里。她打电话给高木涉,听见一个男孩的声音在对面先是哭,然后抽噎。这绝望的声音回荡在警车里,终结于中岛利晃忽然间斩钉截铁地说:他以后也要当警察。佐藤美和子一皱眉,觉得整颗心被用力地攥了一下。她说好,那么八年以后我会在这等你。
毛利兰喃喃自语,她说:“原来绘里香看到的就是这个。原来……”佐藤美和子回头,有点惊讶:“……你们刚才去研究所后面了?”
“……啊,没有……”
“那你们去哪里了?”
“我们去地下室了。”
她的态度顿时变得急切起来:“你们看见什么了?……需要我为你们安排心理医生吗?”
毛利兰十分意外:“我们什么都没看见啊。啊,咦,绘里香……?你是不是……”
她把视线投向副驾驶,青天木绘里香低声也重申一遍:“我也什么都没看见。”她并不直视佐藤美和子,嘴里还在说,“叫你们上去,只是看见了几只老鼠罢了。”
佐藤美和子的态度却严肃起来。她郑重地要求:“这位小姐,请您将头转过来。”
昏暗的灯光下,在她看见绘里香的正脸后,佐藤美和子立刻回归到公事公办的架势:“小姐,现在我需要您的证言——请问您有没有搭乘过一次公交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