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昌府高唐州城,谭癞子挂着两通鼻涕,仰头朝着前方高大的城墙吼叫,在他的周围还有数千人一同叫喊,强大的声浪似乎快将城墙震塌。半晌之后吼叫声渐渐停歇,谭癞子擦了擦鼻涕,听到身边有个尖利的声音还在喊,转头去看了看,是他们同来的那个女人,她满脸通红,兀自对着城墙嚎叫,魏庄头大步走过去,一巴掌将女人打翻在地,尖叫声才停歇下来。谭癞子往后退了一步,站到一个木板制作的盾车的侧面,把那女人的视线隔了开来,就靠在盾车旁边喘气。城外的盾车很多,但每个的形状都不一样,不同牛录用不同的工匠,做出来东西都不相同,但大致就是前面一块板,头顶一块板,下面四个轮子,有些细致的铺了土防火。几个骑马的鞑子带着一名秀才在前面城楼下叫喊,跟城头说着什么话,周围北风呼啸,谭癞子听不清楚,连这个城池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他们在戴家湾等了几天,出来后先往东走到一个县城,攻破之后又停留了三天,便转向北方行军,再经过了一个县城,这个县城已经被另外一个旗攻破,然后就到达了这个大城。所有人被限制在各家主子的范围内,吃喝拉撒都在规定的地方,不论男女都无法回避,行军时不得脱离队伍,打柴打水都必须庄头带领,连互相间说话都要经过庄头准许。虽然行走在北方广阔的平原上,谭癞子的见闻却十分贫瘠,每天不能与人交谈,吃喝勉强能保命,反应越来越迟钝,有时记不得停留了几天,有时辨不清方向。他只知道在往北走,但不知道走到了何处,他现在唯一可以确定,就是距离安庆越来越远。眼前这个大城的名字他也不知道,镶黄旗走得并不快,停在这里也有两三天了,旗中的主子和包衣把城周的关厢抢了个干净,但这里城墙高大,看起来不是那么好打的。蒙格图主子让做盾车,魏庄头有经验,带着新旧包衣一起动手,两天时间赶出来一个,其他牛录也造了不少,谭癞子参与过和州守城战,知道攻城不容易,但这里毕竟是鞑子,应当是比流寇厉害得多,没准一下就攻破了。这么多盾车在城墙外长长排开,光看起来就很有气势,主子们让吼叫的时候,谭癞子也跟着叫一嗓子,听着地动山摇的,谭癞子猜测是吓唬那城里面人的,跟流寇一样让城里投降。这时魏庄头在前面挥手,谭癞子赶紧离开盾车,其他包衣喷着白气,一起用力推动盾车前进,谭癞子走在侧面,身体侧着趴在盾车上,装个用力推动的样子,实际没出一点力,那女人的尖叫又响起来,谭癞子偏头去看了一眼,女人在另外一侧,脑袋摇来晃去的拼命推车。谭癞子赶紧把头回转,跟着盾车闷头往前走,这时几声锣响,魏庄头在前面叫喊着让停下,谭癞子又松开盾车。其他盾车也陆续停下,谭癞子朝着城头张望了片刻,虽然离城墙还远,但谭癞子还是有点紧张,他往南边的盾车看了一眼,突然脑袋停顿下来。南边的人群中,他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人也刚好看到他,谭癞子嘴巴大大的张着,全身凝固了一般。魏庄头的声音在前面响起,谭癞子听到了,但就是反应不过来,仍呆呆的往南边看着,直到魏庄头的声音在耳边炸响。“不要盾车了,换马车过去,蛮子降了!”谭癞子终于恢复了神智,连忙转头迎着魏庄头,“魏老爷,蛮子降了是要搬啥东西?”那魏庄头对他道,“这城里的官答应给银子给粮,贝勒主子说不攻城了,现下就收银子去,好几十万两,主子让今晚就要收完,这点验搬运都是麻烦事。”(注1)谭癞子偷眼往南边看了一眼,只见南边也在点人,那熟悉面孔已经被点到,他连忙对魏庄头道,“城中定是官银,奴才当牙行最是能识银子,这些狗官狗衙最是奸猾,奴才知道他们伎俩,那狗官休想骗了我家主子,我还能算数写字,一定要让城里按箱装好,咱们点一箱封一箱,绝不能让那狗官短少了咱们。”魏庄头立刻道,“你跟我过来,主子那边就是说要能写会算的奴才,一定要把银子点明白了。”谭癞子赶紧走了出去,那魏庄头又点了一个人,带着到了蒙格图主子那里,蒙格图是本牛录的代子,也叫分得拨什库,协助章京管理牛录事务,这次应该就是他带队接银子,各家真夷点的包衣陆续到来,站在一起等着吩咐命令。这时比较混乱,谭癞子缓缓的移动到角落,终于靠近那熟悉的面孔。“唐二栓!”谭癞子两眼一红,“唐……啊,你咋的也在这里?”唐二栓戴着个毡帽,蒙格图在跟各家真夷说话,周围闹哄哄的,他用安庆话低声道,“在临清没来得及跑,跟几个临清人一起被鞑子抓了,你知不知道庞大人去哪里了。”“我也在临清被抓的,怎生知道姓庞的在哪。”谭癞子擦擦泪水,“我这般模样的投降也就罢了,你一个上报纸的战斗英雄,怎地也要投降啊!”唐二栓眼睛看着周围,“鲁队长让我去寻你,半天没寻着才被鞑子围了,我们远哨是可以投降的。”谭癞子茫然的道,“你当兵咋还能投降呢?那谁去打主子……鞑子去。”“武学的先生说了,流寇和鞑子都要抓人干活,进去了寻机传出消息,或是烧了他们的粮草帐篷……”谭癞子不耐烦的打断,“烧啥粮草,咱们得赶快跑,晚了来不及了,这是菩萨保佑我遇着你,你打仗厉害,你说咋跑。”“这里都是平的,外边到处是鞑子骑兵,出去跑不掉,咱们等到河流化才好跑。”谭癞子茫然的道,“啥时候才化开?”唐二栓仰头看看天空,“不知道。”谭癞子伸手在怀里摸了摸,“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唐二栓不懂他意思,“啥来不及,谭癞子,你在这营中干啥呢?”“烧火……”谭癞子生无可恋的道。唐二栓正要再说,蒙格图那边已经在大声下令,下面的真夷和庄头纷纷招呼人手,两人赶紧停住说话。谭癞子往城头扫了一眼,城垛上出现了银箱,城头的人正在捆绳子,准备把箱子降下来。谭癞子喃喃道,“庞棍子你在干啥哟,你再不来,鞑子把银子都抢光了。”……正月初六日,德州城外连营如海。城池西南方向两里外,庞雨弓着身子,走在一名干瘦的老头侧后方。前面那个老头就是这大明朝最顶尖的文官,内阁首辅刘宇亮,若是以前在桐城县衙的时候,听到内阁首辅这几个字,全衙门的人都能屏住呼吸,但现在庞雨心头只是稍有一丝紧张。刘宇亮连官服都没穿,在便服外边套着厚厚的袄子。他入营之后连中军都没去,便直奔看押俘虏的地方,可见在他心中,这些俘虏十分重要,因为他们可以证明人头都是真实战功。庞雨对此也有体会,所以不敢把俘虏交给州县押送,从铜城驿北上就把俘虏随军带着,至少也要见到孙传庭后才能交接,现在刘宇亮亲自过来更好。沿途的安庆士兵都让在路边,他们小心的打量着瘦小的刘宇亮,对大明朝的首辅充满好奇。刘宇亮一边走一边看那些士兵,越看越是惊奇,一般情况下北兵更加高壮,但这支安庆营中却随处可见大块头,车架马匹也不少,可见确有实力,他此时已经基本信了庞雨的战报。但这次庞雨的骑兵实际并不多,由于骑兵损失严重,这次北上时东拼西凑也只凑了三个局,军官和士兵互相不熟悉,战力远不如原有营伍。“前信中庞将军提及此番只有一千余将士勤王,想那东虏带骑十万之众,将军竟然能一战破之,非常人能及,这些将士必定也是骁勇非常。”“属下带来勤王的,都是营中家丁,只是南方缺战马。”庞雨知道刘宇亮是要了解情况,指指那些马匹,“属下营中马匹虽多,战马却不够家丁所用,所以只得让家丁步战。”“如此雄壮之士,竟然也不够马匹,老夫要禀明皇上,从太仆寺调来,务必要补足才是。”刘宇亮摇摇头,他目前对庞雨这支南兵的印象,有点类似于戚家军,以步兵为主,骑兵比起边军来还差一些。两人随意交谈,刘宇亮表面上听得认真,脚底下走得很快,片刻就到了看押俘虏的辎重司。这里有三个帐篷,关押着三十里铺和东阿两处的俘虏,已经押解出来在外面跪了一排,刘宇亮大步走了过去。“中堂大人请看,这个是巴牙喇,属于正红旗下哈克萨哈牛录,哈克萨哈的首级就是他指认的,是在乐平铺俘获。”刘宇亮神态沉稳的听着,只是微微点头,他伸手抓起那巴牙喇的辫子,偏着头仔细观察那巴牙喇的脑袋。巴牙喇埋着头,身体筛糠一般抖动,刘宇亮一个个的看过去,仍自己在拉辫子,庞雨连忙赶上一步,将每个俘虏的辫子拉住,让他们的脸仰起来,以方便中堂大人辨认。刘宇亮伸出一只手,指点着一个俘虏,神色十分的凝重。庞雨以为有重要指示,赶紧做出倾听状,却听刘宇亮朗声道,“头一定要剃过,要跟鞑子平常那般,务必让百姓一看就知道是东虏。”庞雨一脸恍然,“这是献俘最要紧之处,大人高屋建瓴,小人大意了。”刘宇亮点点头,“俘虏总数可还是四十七?”“回中堂话,俘获共四十七,途中其中有四个受伤的死了,现下营中俘虏共四十三。”“死了的也要把首级砍下。”庞雨又连声应承,此时刘宇亮走到了队列末尾,那里的车架上摆放着缴获的旗帜和甲胄。庞雨指着车架道,“两战共获牛录旗两面,巴牙喇背旗二十三面,阿礼哈超哈背旗两面,斩级中确认有牛录章京一人,阿礼哈超哈两人,巴牙喇十三人,除上报斩级数外,还有十多级交战是打烂,已无法辨别,没有报在其中。”刘宇亮拿起那两面牛录旗仔细打量,由于他身材矮小,旗帜下摆已经落在地上,庞雨迅雷不及掩耳的赶上一步,将下摆接住,方便刘中堂仔细查看。“牛录旗两面,但只有一个牛录章京的脑袋,此事于理不合,老夫以为,剩下那个牛录章京……”刘宇亮沉思片刻之后道,“必定是在那打烂了的脑袋中。”庞雨连忙接道,“小人糊涂,幸得大人一语点醒。”“斩级军功,乃国家纲常所在,来不得半点虚假敷衍,但庞将军有旗帜甲胄为证,那打烂的首级自该确认无疑,自然是要算上的,否则难免让斩级的勇士寒心。”“是小人考虑不周。”刘宇亮点点头,又示意户部那名随行的官员去查看,以作为证人。刘宇亮此时神态轻松,在没有亲眼见到之前,他对庞雨的战报仍是不敢放心的,因为明军谎报战绩的情况太多,就算是旗帜和甲胄也可以作假,但俘虏是做不得假的,因为送到兵部一审就露馅了。看完俘虏和旗帜,他基本放心了,下一步就是送这些俘虏进京去,要确保他们活着到京师献俘阙下。庞雨也松了一口气,只要刘宇亮看过,这战功就坐实了,刘宇亮来的时候都没招呼孙传庭,看起来确实要收庞雨做亲兵,庞雨可以猜到,押送俘虏进京这事,他也不会让孙传庭参与,不准备跟他分润这些军功。清军还在山东,现在他攀上刘宇亮这个内阁首辅,后面的仗就好打了。特别是粮草方面,安庆营此前吃过亏,从铜城驿一路北上携带了大量粮草,但途中州县市镇都一片残破,根本无处补充,临清城里有粮,但庞雨又不方便前去,一直到德州都靠着携行的粮草,现在终于和刘宇亮汇合,粮草和军饷方面都有指望了,后面就看勤王军如何作战。庞雨此前跟他和孙传庭分别去了塘报,汇报有清军往济南府去,没有人答复过此事,从临清路过时,也跟辽镇通报了清军动向,同样的没有反馈。自铜城驿交战之后,庞雨就失去了清军踪迹,对整体形势并不了解,现在只能从这些友军那里获得情报,刘宇亮带来的消息是清军前锋就在德州附近,与庞雨判断的从山东北返一致,孙传庭认为清军苗头就在德州,正在部署拦截。“庞将军……”刘宇亮迟疑一下道,“老夫出京之时求得皇上恩典,带来户部现银若干,安庆将士奋勇击贼,原该多补些饷银,老夫此前也作如此想,但到德州此处,孙军门说及秦军欠饷五月,宣大欠饷七月,老夫也是为难,先与将军补足半月,待户部钱粮后续有来,再一一补足。”“谢过中堂大人挂怀,营中确实也欠饷数月,但小人在铜城驿遇一义商捐助,尚可勉力支应,大人若是为难,小人便是不领钱粮,将士也照样杀贼。”庞雨满脸真诚,心中却着实不满,刘宇亮先前特意提到军饷,庞雨还以为能补多少,结果是半个月,按朝廷的计算,安庆营这两千人也就是一千多两,还不够他在铜城驿半天的开支。从到达这大明朝开始,他就知道明朝各级衙门的支应艰难,但至今仍很难理解这是一个如此庞大帝国的财政水平。举全国之力聚集的勤王军,钱粮支出却是千两级别。不过他不能表现出不满,现在还有更重要的粮草问题,需要依靠刘宇亮解决。这时那个京营副将匆匆过来,凑到刘宇亮耳边说了两句,刘宇亮先是脸色微变,然后愕然转向那副将。庞雨安静的等待片刻,见刘宇亮示意,连忙凑了过去,刘宇亮脸色无比凝重,低声对他说道,“济南府被鞑子破了,与老夫同去孙都堂处议事。”……注1:清军到达高唐州时使用其常用的敲诈手段,让城里叫钱粮买平安,高唐州中正好有三十万两银子的漕银,城中士绅逼迫官府将银子全数交给清军,换取对方不攻城,清军退后参与者全部被问拿下狱,大部分仍掉了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