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可以挑选一间房间去休息。”邓肯对他说。第二原体看起来好像松了一口气。狮子不确定这是否是因为他答应了对方的邀请。“一个提供给原体的房间。”他接着补充,下一个眨眼看起来赋予了他不多的活力,照亮了他疲倦的脸。“我为你们准备过客房,莱昂。”“多谢,”莱昂低声地说。“需要我为你们做些什么”“不需要,”邓肯回答。“你只要休息即可。纵然我们是基因原体,然而宇宙如此广阔……”莱昂沉默而心不在焉地倾听,等着他说完下面的话,不论那会是怎么样悲观的言论。他都不打算反驳。他轻轻嗅着他的鼻子。想要感知周围的环境中存在着的那一丝奇特的地方。雄狮觉得第二军团的荣光女王号上好像有些什么不对劲,但是他确认不了。但是邓肯没有继续往下说,他只耸了耸肩,深棕色的旅人长袍随之波动。他告诉他:“如果你愿意,我们重新捕捉到新的信号时,我会来找你。说不定你知道最新的通讯频道密码”“你确定吗”狮子问,声音里多了一股冰冷的质疑。他摸不清自己为什么再一次表现得充满了攻击的力量。从他险些刺破邓肯艾荷的脖子那一刻起,对方甚至没有一次触怒过他。虽然第二军团基因原体此时此刻的出现十分可疑,但他的一言一行中的确蕴含着纯粹的真诚。邓肯的话不多,从不谈论虚浮的情谊或荣誉,每一句都直指要害。每一句恰到好处的台词,与任何人一样鲜活的动作,和肃穆表情中偶然掠过的浅浅微笑……还有他的疲惫,源自在茫茫星海中漫长的迷失,却没有干扰他的严肃与庄重。客观地说,莱昂艾尔庄森欣赏着这些珍贵的品质。这让他想到佩图拉博,而不是那些吵吵嚷嚷、满口大话的狼,或者一个只会惦记形式主义,手掌连一寸战斗的茧子都不存在的宗教人士。一切细节组合在一起,渐渐形成一种对雄狮而言,堪称是令他陌生,且令他受到触动的情谊。兄弟……的感情他不太确定,且不敢真正承认这一点。然而,莱昂依然叩问着他自己:就在这片茫茫银河的深处,一次明显诞生于事故和危机的黑暗边缘,他果真在这里找到了所谓的、兄弟之间的情谊吗很久以前,就在他见到邓肯指骨的那一天时,曾经出现过的疼痛的灼烧感又刹那间飞过了他的脑海,仿佛它早已在他身上留下了一根贯穿胸膛的钉子,隐隐作痛。“我确定。”邓肯严肃地说。他对他的攻击性表现出了一点点小小的尴尬和狼狈。这使得他变得更加真实。“好,我会等待。”狮子回答。第一天就这样平静的过去了,平静到令莱昂艾尔庄森都感到意外。第二天,莱昂询问了对方关于指骨的问题,而邓肯脱下手套,向他展示了一双苍白的手掌,一些疤痕在手腕处终止,他的手掌部分显得干净而脆弱。“它们断了,”原体说,“药剂师临时为我制作了新的合金骨骼,移植神经、合成仿生肌肉和皮肤。”随后,第三天里,他们交流着关于各自军团的种种管理条例,邓肯对莱昂艾尔庄森军团内部的双重品阶设置、多个军团分立与不同的修会交叉感到困惑,狮子不会承认这满足了他内心中的骄傲。第四天醒来后,邓肯没有主动来找他。莱昂抽出房间内书架上的书籍去浏览,这儿的书籍分类很杂,从泰拉的军事学者和古代将领书写的战争回忆录与研究书目,到一些纯粹的诗歌选集,每一种都有几本。他读了一会儿军书,然后转向一本语言学的分析书籍,惊讶于自己竟然会对其中的叙述产生兴趣。随后,邓肯的消息通过音讯设备传来。第二原体邀请他前往他们的誓言大厅。十分钟后,莱昂艾尔庄森赴约而至,走入那座空旷而幽暗的圆形厅堂。地板上铺着缺乏装饰的石砖,蜡烛三五一组,摆放在下凹的地面周围的一圈台阶上,为空荡荡的室内提供着少许必要的亮光。在大厅的另一端,一座高耸的塑像半隐匿在阴影深处,唯雕像手中的长剑,显露出一丝鎏金的反射性闪光。莱昂向前走了几步,看见邓肯身披深色长袍的身影,他独自立在塑像脚下,既没有祈祷,也没有其他多余的动作,而仅仅是沉默地看着,似乎身处一种静默的等待之中。莱昂的脚步声惊醒了他,基因原体转过身来,邀请莱昂与他一同到旁边的台阶上坐下。“最初,我见到我的战士们,就是在这座大厅。”邓肯说,偏着头,黑发从他耳边落下,衬托着他较深的肤色。“我在这里命名了他们。”“复生者()”“那时候我还不太懂哥特语,”邓肯笑了起来,“也不了解旧地的文化。我的战士说,他们见我便如获重生,我见他们亦然,就这样,军团名被确定,在那之后,我方才了解这一词汇在文化背景中的含义。”莱昂没有特意了解过每一個词汇的古典意义。“说一说。”邓肯沉默了少许时间,接着他开口。“这指代了第二个千年间,不列颠的盗窃尸体者。为满足解剖学家和医学界的研究需求,复活主义者从坟墓中挖出新鲜的死尸,用作必要的用途。这种做法遭受公众的憎恨。”“这是必要的。”莱昂回答,轻易地听出其中的重要性。当然,对于大范围进行身体改造,以及从死去的战斗兄弟基因收存腺中取走基因种子的军团而言,他们很难理解当年蒙昧黑暗之中,人类为何会产生这种反对社会进程的憎恨。邓肯微微点头,似乎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也许他还沉浸在对军团之名的思考中,因为不久之后,他说:“我想我不该给他们起这样的名字。”“伱在乎名声”“不。”邓肯果断地否定了这一点,“纵然我们是基因原体,然而宇宙如此广阔……”他再次重复了这句话。“然后呢”“……让我无法不去思考命运。”“一个名字,和你们当下的命运相关吗”“不,我想,不过是巧合。”邓肯的声音重返坚定,尽管仍旧不乏沙哑。莱昂看着对方明暗分明的侧影,感觉到对方像一块沙子筑成的砖石。他们又无所事事地坐了一会儿,莱昂固然不赞同第二原体对命运的悲观看法,但他也知道,即使他们是基因原体,他们的荣光女王对任何一个世界而言都足够毁天灭地,世界上依然存在着就连他们也无法做到任何一件事的时候。时间渐渐过去,没有事情突然降临。莱昂准备离开,忽然间,一股陌生的血腥气飘进了他的呼吸器官。他下意识地抽了一口气,那股血气转瞬即逝,有如幻象与错觉。“那是什么”他立刻问。他的胸膛再度开始隐隐作痛,心脏怦怦直跳,胸腔的每一根肋骨中如同流淌着滚热的铁水。但他确信自己没有受伤。忽然间,他感受到一阵抽离。眼前的大厅似乎发生了某种隐约存在的变化,一种朦朦的深红水光如潮水般涌来,他的视线变得有些模糊不清,胸膛仿佛被紧紧压住,阵痛和窒息感交替袭来,又迅速被安抚,在阴影中消退。“什么”邓肯不明所以,转过脸看着他。莱昂心中霎时一沉。第五天,他们在舷窗边遥望宇宙,淡彩的星光铺洒在如同积水般透彻的孤独长廊之中,让一切陷入引人沉醉的静谧。莱昂在话语间变得更为谨慎,小心地探究着第二原体的把柄。他很快确认邓肯察觉到他的试探,然而,这没有激怒对方,只是加剧了邓肯脸上的倦怠。至于莱昂,他只感到眼前情景恍若似曾相识。脚下长廊的铺地砖块如漫漫的泥沼,让他时而产生坠入流体的幻觉。而他鼻尖的血腥气自从出现,就愈发清晰。“你对冉丹了解多少”莱昂问。邓肯的呼吸短暂地停滞,继而又缓慢地恢复,就像他正忍耐着某种内在的疼痛。“我了解你们所了解的,”他说,“没有更多。”“复生者呢”“冉丹的意识集群,对所有星际战士一视同仁。”邓肯说,直视莱昂艾尔庄森,他的眼神令雄狮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我们会处决被控制的星际战士。”“复生者也逃不过冉丹的控制,我的兄弟……”邓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很难想象这种程度的阴郁会出现在对方向来严肃的脸庞上。“他们逃不过”邓肯说,眼中溢满痛苦。“逃不过。”他说。“我明白了。”雄狮转身,顺着长廊中的冰冷星光离去。有那么一个刹那,他感到自己如同踩着整个银河,而下一个瞬息里,银河的波澜攀上他的脚踝,让他步履霎时蹒跚。那股滚烫的触觉炙烤着他自胸部以下的全身,血腥的气味愈发地浓重,极为邻近地萦绕在他的鼻尖,送出急切的催促,仿佛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临终时最后一句充满盼望的殷切诉说。邓肯目送他离去,没有追赶。第六日,莱昂艾尔庄森重返誓言大厅,一步步走向幽暗大厅尽头的塑像。在上一次的短暂观察中,他曾以为那又是一尊帝皇的圣像——但凡曾经进入过洛嘉奥瑞利安那艘到处都是帝皇的教堂旗舰之人,都容易下意识地以为所有高大的塑像都是人类之主的伟岸身姿。不。那不是。那是第二原体本人。邓肯艾荷的塑像耸立在阴影深处,长剑被锁链固定在他张开的手掌中,头颅低垂,双目紧闭,面容宁静,肩负双翼——并非圣吉列斯那般蓬松而华贵的雪白羽翼,而是一种骨质的、多层的、如某些深海动物背部叶片般层层散开的原始巨翼。窸窸窣窣的咕哝声潜伏在暗处的管道里,幽暗的阴影在原体塑像的周围涌起,迷雾般遮挡着他身周的更多细节。莱昂艾尔庄森用力闭上眼睛,感知着自己内在的疼痛,主动催促那股折磨性的神经疼痛在他体内愈演愈烈。深红的海潮起落不定,在那股不存在于他的感知之内,却实实在在地从外部触及着他的血气之中,破碎的画面开始一张张地从他面前纷纷闪过,那是第二原体的样子,时而面露悲伤,时而显得疲倦,出现在不同的背景中,长廊、冥思室、生态区、信报室……许多地方莱昂艾尔庄森未曾前往,或者说,这一次,他还未前往。呵……他的嘴唇愤怒地向上掀起。他被骗了多少次愚蠢!在他面前的高处,第二原体的声音轻而遥远地传来,不再通过语言,而是直接触及他怒火升腾的意识。“别,莱昂艾尔庄森……”邓肯叹息着,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存在着多重的杂音,仿佛正通过无数人的咽喉开口,低声地颂念。“你还需要休息……我不会……”雄狮拒绝倾听。他吸入空气,而后从胸膛中爆发出竭尽全力的低吼。隆隆如雷霆的咆哮席卷整个厅堂,有如重锤砸向黑暗的边缘,世界在黑暗中剧烈地颤抖,先是无尽地膨胀,接着猛烈地收缩,直到压缩至一个惊人的极点——他听到一声叹息。而后,莱昂艾尔庄森睁开眼。首先映入他眼中的,是一个倒在他面前的星际战士。他以一个别扭的姿势仰面躺倒,即使性命已绝,他的手仍然极力探出,力求触及一把枪口朝向他的、已经脱手的爆弹枪。鲜血从他的盔甲缝隙中淌出,落入他身下的血肉组织之中。他的盔甲虽然遍布血污,仍然能看出一抹珍珠白的底色,在幽暗的环境中微微发亮。影月苍狼。这是近日来,这间曾经是第二军团誓言大厅的血肉厅室中,唯一的外来之人。也正是他的血味,扮演着稀有的外部干扰的角色,让莱昂艾尔庄森得以依靠纯粹的意志,从往复不休的循环中苏醒。雄狮从影月苍狼身上移开视线,他想做出更多动作,却发现自己正深陷骨与血的束缚之中,而胸膛处传来的剧痛愈发强烈,如飓风穿胸而过,准备着将一切摧毁。他拧眉,抬起头,眨眼挤去眼皮上干涸的血迹,看向厅室的尽头。幽暗的阴影中,潜伏着一尊塑像般的巨物,只是望着它,理智与怒火便双双烟消云散。万般悲伤涌上心头。。。。。。。。。007。。。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