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洪钧扫视了一下房间,见到摆放电话的桌上放着几本书,其中有一本是亚当。斯密的《国富论》,赵洪钧读过这本书,心想,杨文胜一个农民怎么读起这样的书来了?
杨文胜从赵洪钧的表情里,似乎看到了不解与鄙夷的成份,笑问道:“赵检察长是不是不相信一个农民不会读这样的书?”
“读书没有身份,没有谁规定什么书是什么人读,只是在中国古代,读书被认为是一件圣洁的事情,统治者为了让百姓愚昧好统治,有意把读书所需的费用与时间都弄得十分昂贵,这样就很好地把百姓排除在读书人之外。”
“嗯,不以身份论英雄,赵检察长真是一个善良而懂得理解与尊重百姓的官员,可惜这样的官员目前还太少。”
赵洪钧不愿意受到他的话题影响,直视着杨文胜:“半年了,我们又见面了,真是想不到在离丹霞天远地远的地方以这样一种身份、以这样一种方式见面。”
杨文胜迎着他的目光微笑着点点头,淡然道:“是的,我们算是第二次握手了,一缘定终身,我听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成为朋友,还是敌人,与第一次见面留下的印象非常重要,我叔叔所在国军部队的一位老将军,与我党的一位将军打了一辈子仗,两人在战场上经常是杀红眼的死对头,但私交甚深,临死的时候是念着对手将军的名字合眼的。”
赵洪钧说:“这算得是英雄之间惺惺相惜。”
“惺惺相惜,嗯,是这么个说法,我虽然是一个身穿粗布衣的农民,对赵检察长自然高攀不起,但心里一直信赖你,只是我不知道,赵检察长与我见面,是以朋友的身份呢,还是以领导的身份?”
“此话怎讲?”
“人们常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放到眼下当然就是见领导说领导的话,是朋友又说朋友的话,比如说刚才那位盛气凌人的领导,一开口就想教训人,难道当一点小官拥有一点权力,就可以高高在上充当教育者么?所谓登高望远,那还得看天气和人是否有望远的心境,如果缺乏望远的心胸,登高反而会让人鼠目寸光。”
赵洪钧用诧异的目光打量着杨文胜,心想,志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用在杨文胜身上并不为过。
杨文胜与他目光对视,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说:“赵检察长用这种目光看着我,是不是想批评我说话口没遮拦,过于鲁莽?”
赵洪钧说:“我在想一个问题,有一位伟人说过,最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这句话是不是一个误导,一个错误。”
“经典只是特定时间与特定地点之下的经典,离开了特定时间和地点的经典肯定就不会成为经典,以往的小说家写书的时候,要说什么特定的人物说特定的话,那更是因为大家都不受到教育,隔行如隔山,行业之间缺乏交流从而造成了相互之间的隔膜,现代社会地球都变成了一个村,报纸上就有报道说,有农民工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于从事哲学研究,如果他真的悟透了,岂不是变成了哲学大师?”
赵洪钧心想,杨文胜这话包含着对个人社会身份强烈的质疑与反叛,他的不断上访可能与此种心态有一定关系。这么一想,觉得杨文胜的自尊心也许特别脆弱,需要得到社会的认同,于是故意与他讨论高深的社会问题,便顺着他的意见,点头表示赞同,说:“当年许多上山下乡的青年被称为知识青年,其实这些青年不过是读过初高中的孩子,也还算不上拥有真正的知识,与现今农村普遍的初高中毕业生已经差了一大截,他们这些人后来通过自身的努力,很多人成了专家学者,科学家,文学家尤其为多,因为他们的人生经验及思考来自于鲜活的社会生活。”
赵洪钧这么一说,杨文胜自信地笑了起来:“文学巨匠高尔基只是小学毕业呢。”
赵洪钧一看时间不早,下面餐厅里还在等着他们吃饭呢,便想长话短说,问:“你刚才说见朋友们朋友话,见领导说领导的话,我们既然是朋友,有什么话请你直说,我能够办得到就办,不能够办我会努力向领导反映。”
杨文胜沉吟了一下,说:“你这话倒不如这么对我说,你瞧,今天我们公安都派来了,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看看有什么要求吧。”
赵洪钧无奈地笑着摊开双手:“我有这么说吗?”
“这不是县政府官员对待上访者一惯的手段与方式吗?押送回原籍以后交给乡里面看管,然后镇里把所有上访者集中起来办培训班,名为培训班,实则是把我们这些人软禁起来,直到重大活动结束,除此之外,还有更为新颖的方式吗?”杨文胜鼻子一哼,“县政府领导天天口头上喊创新手段,创新意味着改革,我量他还没有那个水平哪个胆量呢。”
“看来你还真不是一个农民。”赵洪钧加重语气说,又看了一眼桌上的书。
“这话也对也不对,得一分为二地看,从身份上来说,我铁定是拥有农村户口的农民,但从我的生活来看,平日里主要是饭店的管理与采买,业余时间我也没有什么别的不良嗜好,钓钓鱼,读读书,每年花一点时间全国各地转转,但现在居然有人断我的活路,要把我这个脱离土地已有十多年的农民赶回田里,这好比平白无故要开除你们的工作籍,难道你们不会奋起维护自己的权利?”
赵洪钧心里既好笑又沉重,沉重的是杨文胜所说是事实,如果机关干部平日无故被单位开除,岂不要闹翻天?好笑的是他说自己读书与转悠,无非是想表明他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人。对这种农民式的小心眼,赵洪钧见识得多了,但他不能揭穿他的小把戏,问:“你就把我们当成朋友之间的谈话吧。”
杨文胜被这话逗笑了:“朋友式的谈话?我们今天这次见面,你首先是领导,受派遣而来,公务在身,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哪由得我们定为朋友间谈话呢还是领导与老百姓的对话?因此,与你进行朋友式对话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但我仍然愿意以朋友的方式说话,这样大家彼此都轻松一些。”
这番话把赵洪钧给征服了,觉得此番与杨文胜相见,不比从前,杨文胜说话的语气与内容已大变,没有了任何农民式的粗浅与狭隘,于是朝着他竖起姆指道:“杨大哥真是见多识广啊。”
杨文胜毫不客气:“这话很对,人是需要见识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眼界与心胸自然开阔,我虽然谈不上读万卷书,万里路倒是行过来了。”说到这里,杨文胜诡秘地笑笑,“很多行路很多参观都是政府买单,我是免费旅游,多爽啊,看来当一个上访者并不坏。”
杨文胜得意地放声大笑了。赵洪钧对这样的笑容有些厌恶,脸上却不好表现出来,只是把头转向一边。杨文胜何等精明,即刻明白了赵洪钧的意思,收起笑容,说道:“这一次在广州,我之所以没有回去也没有跑,更没有出去旅游,就是想等政府派人来,如果是其他人来,哼,我倒是要好好的讹他们一次,这次既然有你这位我认可的朋友来,我对何大局长也不提更多的要求,只要求到黄埔军校旧址看一看,夜游一番珠江,然到看一看海底世界,游览一下白云山,再逛一逛天河城与天马服装批发市场,然后坐飞机回去。”
“天,你这还不叫讹诈,莫非还要送你游新马泰,或者到马尔代夫享受沙滩阳光、游览海底世界才叫讹诈吗?”赵洪钧紧捏着拳头,控制住内心的火气不发出来,问:“何局长答应你了?”赵洪钧心想,难怪何镇北提醒他不要再和杨文胜谈什么条件,答应的条件这么优厚了,又还有什么条件可谈呢?
“当然,我看他的样子,好像提出的要求还不够呢,你想一想,来接我们的信访干部无职无权,平日里哪得出来旅游观光呢?只要我们上访者保证中途不再生事,他们还不乐得陪我们一起免费饱游祖国美好山河?”
“知道吗?你这样做是在花纳税人的钱,所有的人都在为你这种不负责的行为买单。”赵洪钧颇为不满。
“呵呵,老弟,你这话对,也不对,说不负责,是我首先不负责吗?如果不是政府非要用什么十里长亭断我们的活路,我会上访吗?如果说错,也是镇政府领导错在先,说所有的人在替我买单,老百姓替政府官员买单的事情还少吗?”说到这里,杨文胜拿过一张《南方都市报》摆在赵洪钧面前,“你看一看,这张报纸上又报道一位县级贪官贪污了五百万,够我旅游一辈子呢?与他们相比,我不过算是替小老百姓劫贪利己而已。”
“强盗逻辑。”赵洪钧又好气又好笑。
“强盗逻辑,是的,想到有人凭空在我们面前横一道栅栏断了我的财路,断了乡亲们的财路,我真恨不得变成身披战袍、手持利剑、身跨战马的强盗罗宾汉,靠自己的勇气与乡亲们出一口气。”
“罗宾汉只能出现在法律缺失的乱世时代,要放在现代,那可是寸步难行。”
“是的。”杨文胜点头沉思道,“民族、国家、政府、政党组织、政法体制以及国民分配与国民的幸福一直是我思考的几个问题,以前,我对这些问题混淆不清,因为觉得这些问题离我们十分遥远,而且有人替我们思考,我们只需要按照这些思考好好地执行,做好份内的事情,当一个老实听话的农民,这就够了,等到我们的问题出现以后,我才发现,这些远远不够,因为我们的权利遭受损害时,想要找人替我们说话时,我才发现,某些原本应当替我们说话的人正在损害着我们的利益,明白了这一点,我仿佛落进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深渊里,真的有一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