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准慌。”庞雨也顾不得杨尔铭在场,当先走出城楼。夜色中的城内漆黑一片,周围一圈的城墙却一片光明,就像给桐城带了一串发光的项链。城内西北方有三处火头,在漆黑的夜色中十分明亮,城中梆子四起,城楼上的社兵都在张望,草厂中轮流休息的人也纷纷起身。庞雨对那些社兵吼道,“城里自有人救火,守着你们的城垛,城里烧光了也不准下城墙。”说罢转头对旁边的一个又高又黑的壮丁道,“周二带有一个小队守着城梯,任何人不准下城。”周二斜背着两支标枪,听了拱手道,“遵命!”庞雨看他两眼又道,“三中队死伤十多人,姚队长又受了伤,但三中队拼死力战,保住了桐城数万百姓。你代理队长之职,要保住三中队的这股气。”“大人放心,小人死也守住向阳门。”庞雨点点头,回头看向城中时,西门城根附近又有两处火头。杨尔铭声音有点发抖,“定是流寇内应,不知有多少人已在城内,庞班头是否要调些壮班去。”庞雨对杨尔铭躬身道,“大人勿惊,城内各坊每家一麻搭,三家一大缸,对纵火早已有备,早已告知各坊里老士绅约束坊民,任何人不得出坊救火,以避免城中混乱,有坊民自救,有快班驰援,火情并无大碍。当日大人高瞻远瞩,让各坊连坐严查,能躲过清查的奸细必是少数,几个奸细不足为虑。桐城六门皆已封堵,他们怎么烧也烧不塌城墙,只要城墙不失,流寇就奈何不了我们。”杨尔铭听完后,年轻的小脸仍有一丝忧愁,他抬头看着庞雨低声道,“那是否需要本官去着火点查看,安稳城中人心。”“那自然最好。”庞雨指指城墙道,“大人可从北面城墙一路巡查过去,沿途的社兵看到大人亲自巡城,心也就定了,到了宜民门再从城梯下去查看火情,大人一趟可办两趟的事情,办完顺路回县衙安歇,明日才有精神指挥守城。”“倒也便宜。”杨尔铭难得的笑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凝重,“希望流寇来的就是一股分兵,早些往六安州退走就更便宜了。”他说罢带着几个皂隶顺着城墙往北一路走去,途中与见到的社兵偶有交谈,虽然城中火头仍在,但他经过之后,那些社兵确实安稳了不少。庞雨靠在楼柱上,一阵睡意涌上来。他赶紧摇摇头,这才守城的第一日,竟然就感觉如此疲惫。如果流寇是主力前来,又如何撑得住。自己是如此,城中人心惶惶,百姓的状态恐怕也差不多。“少爷,这流寇凶得紧,咱们要不要…”庞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凑到庞雨耳边,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道,“我准备了一条长绳,放在药铺里面,要是流寇破城了,咱们从宜民门垂下去逃跑进山。”“老子是守城指挥,难道老子会弃城而逃么。”庞雨一掌拍在庞丁头上,“贪生怕死的狗东西,少爷怎么教你的,你怎么能这么干。”庞丁捂着头,不敢跟庞雨争执。庞雨又拍他两掌后,看看左右无人,一把拉过庞丁低声道,“这只是你自己用的,别被人看到了,绳子藏好点,还得备点干粮。”庞丁揉揉头皮,“少爷,你觉得流寇真的只是分兵否,大队都往舒城去了?”庞雨摇摇头,“恐怕不是,如果是分兵就不会派骑兵往南截断官道了,流寇从河南来,后边说不定才真是有官军追剿,他们调头回去可能不大,不过…老子倒希望杨知县是对的。”……崇祯八年正月二十七日午前,庞雨和杨尔铭站在东作门城楼,喉咙发干的看着眼前的景象。桐城城外蹄声轰鸣,官道上马头涌动,密密麻麻的骑兵顺着官道急速推进,如同汹涌的山洪,昨日到达的流寇前锋在紫来桥外接应,骑兵在城东接近城厢处分流,桐城城外满布红衣的马兵。一时之间,官道附近的房舍之间处处闪动着流寇身影,骑兵迅速弥漫四野,六里的城墙似乎都被红色所包裹。骑兵之后是人和牛马车队列,一整个上午都在陆续到达,总数已不下三万人,而官道上的人流依然看不到尽头。他们在距离桐城两里外便陆续离开官道,在城外寻找扎营之地,杂色的人潮漫山遍野。孙先生站在杨尔铭身边,呼吸一直很急促,到此时才开口道,“敢问庞班头,这是否是流寇大队来了?”“应当是吧。”庞雨舔舔干燥的舌头,他在十万观众满座的体育场看过球赛,城外肯定没有十万人,但给他心中的震撼,却远远不是球场能相比的。“那…到底是哪股流寇,有如此多人马?”“据说有八大王、满天星。”孙先生怒道,“何谓据说,你既是总责桐城防御,怎可模棱两可。”庞雨正心头发寒,昨晚的纵火没有蔓延开来,很快就被扑灭,两个纵火者一死一伤,伤者伤情颇重,快班正在想办法审问那伤者,城内已经稳定下来,但城外流寇的实力,已经远远超过他的预计。桐城这一道小小城墙,不知能否挡住如此多的流寇,有点六神无主的时候,还听到孙先生的冷语,庞雨不由转头瞪了他一眼。平日他对这孙先生颇为恭顺,此时大敌当前,能否保命都说不清的事情,突然有种什么都不怕了的感觉,更遑论一个幕友。孙先生见庞雨脸色不善,本想怒斥一番,但想到杨尔铭在场,只狠狠回瞪了庞雨一眼,便没有再说话。此时一群马兵簇拥着一面黄旗和两面红旗,停顿在紫来桥对面,这队骑兵并不分散,而是保持戒备,防止城中开门突袭。紫来桥就在东作门对面,庞雨等人能清楚的看到那群骑手。黄旗下几人都颇为高大,马匹也比其他要更健壮,一名身穿紫色箭衣的大汉在中心位置,旁边有两个红衣骑手朝着城墙和向阳门方向指点,似乎在跟黄旗下的几人介绍城防。黄旗只停顿了片刻,为首那紫色箭衣男子一挥手,这股骑兵离开紫来桥头,往北骑行而去,悠悠然的绕城行走。一路随意指点城头,那紫衣大汉与红旗下另两人不停交谈,视城上的守军如无物。不知如何,庞雨看到那黄旗下的流寇,知道必定是一个大头目,正在观察附近地形和城防,商议如何攻打桐城,心中的紧张更加剧了,附近的壮班和社兵鸦雀无声,大约跟庞雨更紧张。流寇的人数远远超过了庞雨的预想,唯一让他安心的,是目前没有见到任何攻城器械,就靠骑兵是绝无可能攻克城墙的。“冷静,冷静。”庞雨在自己大腿上揪了一把,“稳人心,肃内奸,固城墙,城墙,只要守住城墙…。”心里还没合计完,一群骑马的流寇已通过紫来桥,他们顺着紫来街呼啸驰骋。有人朝着城头远远抛射弓箭,都没有什么准头,但依然引起城头一阵惊慌。奔驰片刻之后,部分流寇开始下马,破入紫来街各处的门市,在里面翻找物资,但他们都不接近城下位置,以防城头杀伤。庞雨安定心神仔细观察,这伙过桥的流寇骑手骑术精良,纵骑如飞依然安坐如常,其中有男有女,且女子为数不少;男子中有半数少年,都是身穿红衣,发髻也与桐城不同,女子也是骑术精湛,但有部分女子却是骑的骡子。这种人员构成与昨日所见的前锋又全然不同,庞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能先记在心里。已出现的骑兵大约在四千左右,城外旷野漫野的人,则是数量最庞大的部分,都是步行而来,不知是否也是战斗兵力,太远也看不清楚,此时庞雨才知道,流寇并非都是骑马的。庞雨正在脑中分析,周围一阵躁动,社兵议论纷纷,庞雨收回注意力看去。只见一个骑手独自往东作门门楼下而来,再一细看,竟然是一个骑骡子的女人。其他流寇都是在紫来街上远离城墙的地方,她却骑着骡子往城门过来,愣愣的城门外下了马,来到一间店铺前,在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在城墙无数目光的注视之下开始嘭嘭的砸门板。空旷的东作门外的街道上,就这女贼一人在砸门,这个距离扔石头都能砸到,弓箭更能攻击到,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这女人是什么路数。这画面颇为诡异,庞雨呆了片刻,喃喃骂道,“狗日的脑子有毛病。”正要命令壮班投掷标枪,却听左边城墙上有人骂道,“你这女贼来送死的么?”女贼听了停下砸门,抬头朝城墙上看了一会,竟然丢了石头朝着门楼走近几步,抬头直盯着城头。此女粗短身材,张个大圆盘脸,扁鼻宽口,脸色发红,满脸的戾气。左边城墙上那人又骂道,“要不是看你是个女人,老子一箭射死你,还不快滚。”那女人细长的眼睛中没有丝毫情绪,与城头对视片刻,突然伸手指着自己的大腿,尖声喊道,“你射得中这里否?”城头安静了片刻,突然嘣一声大响,一支轻箭离弦而出正中那女人大腿。轻箭重量不大,却也震得那女贼差点跌倒,她倒退两步,腿上血流如注,城头上一片欢呼喝彩声。女贼在原地嚎叫两声,调匀了呼吸后又抬起头。她凶恶的看向左侧人那射箭的人,举起右手指着自己的脸道,“你射得中这里否?”(注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