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雨飞快的跳下河床,那里已经有些壮丁在逃窜。“沿着原路走!”庞雨大声喊叫着,后面陆续又滚下一些壮丁。庞雨抓住一个就用桐城口音问道,“哪队的?”前面跑回的都回应正确,庞雨给他们指示方向,让他们顺着河道撤退。后面的尖叫喊杀声逐渐接近,几道人影从庞雨头顶嗖一声越过,直接跳入了桐溪河中,接着就开始往对岸游去。桐城河流纵横,到处都有塘湖,农村许多小孩夏天都在塘湖河流中游泳戏水,大部分都懂水性,庞雨估计那几人应当也是壮丁。当下朝着那几个人影喊道,“过河后脱衣回城!”背后忽然一阵惊叫,庞雨回头看去,几个黑影从河沿翻滚下来,同样滚入了水中,开始惊叫扑腾,庞雨蹲低身体,听口音不是桐城的,那便是流寇。庞雨急忙沿着来路往桐城回去,但黑暗中根本走不快,刚走得几步,河沿上络绎不绝的滚下人来,一个黑影惊叫着从庞雨面前滑下,手中的腰刀胡乱挥舞,擦着庞雨的棉衣划过。庞雨下意识的退后一步,此时河沿上一阵喧哗,成群结队的人翻滚下来,跌满了整个小路,还有两个人影就在庞雨头上扭打,两人已失了重心,马上就要滚落下来。顾不得再沿着河岸走,庞雨丢了腰刀跳入河中,初春的寒夜中,河水冰冷刺骨,附近几人扑腾起大片的水花,庞雨眼前一片迷糊。后面不断的有人跌入水中,庞雨不敢停留,往下游了两三丈,绕过那几个挣扎的人之后,奋力往对岸游去,身上的棉袄浸透了水,纤维中仍残存着空气,提供了一定的浮力,但手脚动作都受到影响,阻力也增大了。最重要的是,棉袄完全湿透之后会增加重量,庞雨不敢保留体力,拼命往对岸游去,好在桐溪河在初春并不宽阔,很快就接近了对岸,庞雨踩到河床后急忙站起身来。河对岸人影幢幢喊杀震天,河道中连绵不绝的落水声音,扑水和呼喊救命的声音四处响起。身上的棉衣重得如石块一般,庞雨全身不停的发抖,匆匆忙忙到了河岸上,把棉衣和皂隶服都脱掉,这些湿衣服不能再穿,否则会很快让他失去体温。脱掉之后同样寒冷,庞雨不敢停顿,原地蹦跳着不停的活动四肢,让身体产生更多热量,匆匆看明方向之后,打着赤膊的庞大班头蹦蹦跳跳的往西门跑去。…第二日早上,天空中云层低垂,城外流寇的营地中仍有道道白烟升起,桐溪河道中层层叠叠漂满了尸体,靠着桐溪河的营地一片狼藉,大部分帐篷都被摧毁,地面上也四处摆满尸体,一些人影在营地中四处走动,一边呼喊着各种名字。庞雨形容憔悴的站在南城之上,昨晚夜袭战果丰硕,远远超出他的预计,流寇营中发生的营啸惊天动地,所有人都陷入一种癫狂,攻击遇到的其他人,直到全都体力耗尽才停歇下来,无数人在营中踩踏而死,落进桐溪河中淹死的更是不计其数。庞雨对这种事情没什么研究,营啸一般都发生在深夜,多半是在军队之中。没有袭击也可能会发生,大多数时候都是毫无预兆,很难分析出切实的理由,一般来说,压力和紧张是最主要的因素,在黑暗不可见物的时候,一旦被诱发出来,就会形成营啸。一旦发生就会引起连锁反应,高度紧张的人会攻击所有遇到的一切活动物体,形成自相残杀,直到恢复光明。昨晚壮班一直在高呼官兵来了,大约是刺激了流寇敏感的神经,还有火雷的爆炸也起了一些激发的作用。流寇南郊共三个营地,这个营地基本毁了,其他营地受营啸的影响,所有长家、掌盘子都在弹压厮养,害怕自己营中也发生营啸,心惊胆战的过了一晚,天亮之后也没有组织起攻势。但壮班的损失同样远远超出庞雨的预计,一百余名壮丁回到西门的,只有三十一人,这还包括半路走散返回的人在内,连收队尾的阮劲也未返回,其他人不知是进了山还是被营啸吞没了。王增禄的两个小队也少了一半,但他过河后抓到了一个淹得晕头转向的流寇长家,带回城内审问后才知道昨晚夜袭的是扫地王的营盘,其中多半都是在河南收的厮养,还包括一个婆子营,扫地王的老营还在两里之外,应当是毫发无伤。何仙崖从城梯上来,匆匆到庞雨面前汇报道,“二哥,天亮后又有五名壮丁陆续回到西门,都接上了城墙,但还是没有阮劲。”庞雨点点头,那也不到四十人,按出击的人数来说,损失了一多半的人,比例上比流寇损失还大,也不知这次夜袭是否划算。何仙崖见庞雨面色不善,小心的汇报道,“昨晚巡城的快手回来说,晚上东城和南城打死了两个流寓的西人,问班头要不要查一下。”庞雨没有回应,要是往日打死两个人的话,就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放到现在,城外摆着成千上万的尸体,壮班数十人生死不明,打死两个人都不值得一问。“让里老去处置,壮班昨晚损失不小,今日快班还要补些人上城墙。”何仙崖低声应了,一时也没有走,昨晚庞雨回来的时候打着赤膊,腰刀衣服都丢个精光,嘴唇发乌全身发抖,模样颇为狼狈。在西城楼烤了半个时辰的火才缓过来,期间只要有人返回,庞雨就在那里计算还有多少人未归,几乎一夜没睡。壮班损失不小,但夜袭的效果也不错,何仙崖准备劝说一下二哥,还不等他开口,扫地王的另一营盘中响起喇叭声。一串长长的队伍从营地中开出,向着南墙的方向而来。庞雨看着那支队伍道,“流寇还要攻城,打旗号给钟楼,敲钟通知全城戒备。”……低垂的阴云之下,扫地王营盘中走出的队伍越来越近,庞雨仔细看去,竟然没有看到什么兵器,也没看到有竹梯桌案一类的器械,队伍周围分布着一些红衣的流寇,全都手持刀枪,倒像是监视中间那支队伍。再接近一些,中间是上千名百姓,他们被周围的流寇驱赶着向南墙走来。庞雨皱眉看了片刻,转身到后面的草厂中拿了两个火雷,放在了垛口上,其他社兵和衙役也纷纷将石块灰罐火罐等器具摆放到顺手的地方。城上气氛竟然并不紧张,因为今日这规模,比昨日差了几个数量级,而且没有任何器械,显得毫无力量感,仅仅视觉上就毫无冲击力,大家自然不会感到恐惧。人群慢慢接近,城墙上开始议论纷纷,有少数人认出了其中有城外的亲戚,高声叫喊起来,这一千余人竟然都是桐城近处被抓的百姓。杨尔铭此时就在南墙上,他惊讶的对庞雨道,“流寇为何押着百姓过来,可是要让换些银子?”庞雨摇摇头,“恐怕是要百姓挖城,下三滥的手段罢了。”杨尔铭惊慌的道,“那如何是好。”“大人,毁墙者皆桐城之敌,无论他是谁。”庞雨说罢对周围喊道,“弓手、药弩手准备。”“可本官岂能下令屠杀治下百姓。”此时人群走到城墙十丈之外,那些红衣的流寇随在其后,将地上残留的一些门板竖起掩护,手中的弓箭刀枪对着百姓,驱逐他们继续向前。其中一个老头突然停下对着城上磕头,“城上的乡党万勿动手,千岁叫我等每人取两块砖,取了便可保命!各位一定手下留情。”城下立刻跪下一片,对着城头连连磕头。墙上有人喊道,“那你们快跑吧,总能跑掉些。”那老者有道,“这些千岁扣了我等儿孙在营中,岂敢逃啊,还求各位乡梓体谅。”杨尔铭手扶在垛口上,口中喃喃道,“丧尽天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庞雨冷冷道,“让弓手放箭。”何仙崖大喝一声,“放箭!”城墙上一些社兵大声阻止,那些弓手和药弩手左顾右盼,一时竟不敢射击。城下的百姓见城头没有攻击,开始缓缓起身往城墙走来,有些人还捡起地上遗留的铁钎,准备去撬掉城砖。城头上一片沉默,社兵们都看着杨尔铭,杨尔铭一直望着城下没有开口。一旁的孙先生紧张的喘息片刻后,靠近杨尔铭低声道,“桐城六门,大人还有五门未去巡视,各处都疏忽不得,此处交给庞斑头便可。”杨尔铭转头看看孙先生,见孙先生一脸焦急,他也知道不能任由那些人挖城,但他也不敢下攻击的命令,离开南门可以把屠杀乡邻的责任扔给庞雨,避免杨尔铭以后官场上受此影响,若是日后有人揪住此点,可以把庞雨推出来顶锅,但对庞雨似乎有些不公。庞雨见杨尔铭还在犹豫,上前一步拱手道,“东门也有流寇攻门,请大人前往指挥,此处交给小人。”杨尔铭看了庞雨两眼,终于扭头朝城梯走去。他的身影刚消失,庞雨便抽出腰刀朝最近的一个药弩手走去。附近所有人都看着庞雨,那药弩手见庞雨气势汹汹,不由倒退了一步靠贴在城垛上。腰刀举起指向那药弩手,距离他面门只有咫尺距离,庞雨盯着他的眼睛道,“我数到三,你的弩要是还没射中人,我就先杀了你,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