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划破夜空,安庆城内重重叠叠的屋顶亮如白昼,照出街中积水里漂浮的杂物,天空随即又回归黑暗,片刻后震耳的雷声冲击而来,似乎整个大地都在震动。四个身穿蓑衣斗笠的人影趟着街中齐膝的积水,来到如意楼外,门前屋檐下的灯笼在风雨中摇摆,四人从灯笼下经过,来到如意楼大门前。一楼大门已经泡在水中,里面没有丝毫光亮,领头者在门上轻轻敲了几下,等了片刻功夫后,里面的门闩发出轻微的响动。领头者往外看了一眼,刚好一道闪电划过,照出斗笠下郭奉友的面孔。门页轻轻往里开了,在积水中划出一道弧形的水纹,露出里面开门的人,他是下午就入住了如意楼,便于晚上接应潜入,看到郭奉友后,此人朝着大堂中间指点了一下。郭奉友不急进去,在门前探头一看,往日应该有伙计和掌柜值守的大堂中满是积水,一名伙计用两张吃饭的方桌拼了一个床,正发出均匀的鼾声。几张长条凳依次摆放在水中,从方桌延伸到楼梯的位置。大约是那伙计从楼梯到方桌的通道,以免把裤腿弄湿。郭奉友向后看了一眼,指指脚下的位置,提醒几人小心门槛,然后抬脚进入了大堂。等四人都进入后,一片雨声中,四人在大堂中缓慢的移动,堂中积水上层层波纹互相碰撞,“你守在楼梯口。”郭奉友到了楼梯位置,取下蓑衣斗笠之后,对那提前潜入的手下叮嘱了一句。那人点点头,从袖中抽出了一把短倭刀,倭刀在大明各地颇受行商欢迎,民间的持有量巨大,正是杀人越货的必备良品。等到那人在熟睡的伙计身边就位,郭奉友领头往二楼走去,楼梯发出轻微的叽嘎声,滴水裤腿鞋袜在梯板上留下串串印迹。很快上到了二楼,左右各有一个巷道,巷道两侧都是客房。郭奉友对着后面打个手势,示意众人放轻动作,后面三人缓缓来到郭奉友身边,探头一看时,楼道中竟然躺了几个人影,似乎都在熟睡之中。四人都呆在当场,他们的计划中丝毫没有预计过这种情况,他们通过那名婢女已经打听到刘秀才和方应乾的住房,下午的时候他们装作帮那潜入者送行李,都来看过房门位置,当时根本没有这些人。郭奉友稍稍一想,随即明白这些人原本是住楼下的伙计或者厨子,因水位上涨搬来了楼上住,也可能是特意来避水的城中居民。这是他们计划没有考虑周全,因为今日安庆各处水淹,所有人都在找高楼或坡头,有些街道上只有几座楼房,因为接待街坊过多,还引起了楼板坍塌。“队长怎办?”一名手下凑过来,“要不都杀了。”郭奉友犹豫了片刻,楼道地板上总共有四个人影,他这方也是四人,经历过上一次刺杀牙头,但也说不上经验丰富,没把握在黑暗中全部一击毙命,万一死前挣扎惊动目标或者其他房客,便得不偿失。他摇摇头道,“不杀。”手下略有些紧张,“要不要明日再来。”郭奉友额头有些出汗,头脑中紧张的思索着,庞雨的要求是今晚必须击杀刘方两人,就算是明日再来,这些伙计也可能还在这里。此时面前的那个人影突然一个翻身,郭奉友全身发麻,他们都在楼梯口,没有就位在那些人身侧,想杀也来不及。四人全身不敢有任何动弹,看着那人影翻动了半圈,扭动了几下腿脚后,又沉沉睡去。雨声的嘈杂背景音中,四人停留在楼道口,呼吸都有些急促。郭奉友脑袋中一片空白,握刀的手微微发抖。一些闪光闪耀在楼道中,随即轰隆一声雷响,郭奉友微微一抖,随即转向几人,“继续执行。”“那咱们如何破门。”那手下紧张的问道,如果按他们原来的计划撞门进入,很容易惊醒这些睡在巷道中的人。郭奉友抬头看了一眼,然后轻轻道,“等雷声。”…幽暗的巷道中漆黑一片,两侧房中传出各式的鼾声,头顶上的瓦面被雨点拍打,发出密集的啪嗒声。刘秀才和方应乾的门前,各自站着两人,静静的等待着。一道电光照亮大地,光亮穿透窗纸和木头框架的缝隙,在巷道中投射下道道明亮的线条。郭奉友高举起左手,其他三人死死盯着他的手势,四人如同静止的雕塑,短短瞬间如同万年般漫长。左手猛地往下一挥,房门前各自的为首一人猛地踹向门页。轰隆,震耳的雷声准时到达,门页急速向里弹开,木头门闩打着转飞向房内,旁边等候的郭奉友随即扑入房内。他早已知道床架的位置,径自向右侧扑去。蹬门的人飞快的随后入内,将门页重新掩上,怒吼的雷声刚刚转弱,隔壁的门也同时关闭,巷道中恢复如前,仿佛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你…”模糊的床架上一声惊呼,还不及等他呼叫,郭奉友的短倭刀朝着声源的位置戳去。“啊!”床上一声惨叫,淹没在雷声的尾音中。郭奉友将身体压上,倭刀深深的刺入对方体内,此时目标不可能再移动,对方的双手在猛烈挥动,郭奉友下意识的判断出身体位置,左手卡住了对方的脖子,防止他发出更大的声音。目标的腿脚乱蹬,床身叽嘎乱叫,手下压住了目标的双腿,扭动减小了,那人喉头发出咕咕的声音,双手在郭奉友脸上身上乱抓。郭奉友短刀抽出,在黑暗中连续朝目标疯狂乱刺,温热的液体飞洒而出,喷的郭奉友满身满脸。对方的反击越来越微弱,过了片刻时间,郭奉友喘着气停下,那目标已没有动静。身后的属下道,“楼道里面没有惊动。”郭奉友点点头,从尸体上下来后,现在门前听了一下巷道内的动静,仍然平静,随即在房内的木墙面上敲击了几下。那边就是方应乾的房间,很快有几声敲击返回,说明那边两人顺利进入了房间,能用敲击回应,当是也得手了,此次的行动比上次似乎更顺利,可见最近的训练是有效的。跟属下一起把那尸体拖到窗前,把窗栓取开后,拉开了半边窗户。空中一道闪光,天地同时变得惨白。郭奉友仔细看着尸体被拉起的面孔,刘秀才那张讨厌的脸上满是血污,再无任何生气。“布置一下。”手下应了,将刘秀才尸体放下,又拉开左侧的柜子,把里面的行李在桌上打开,所有东西都翻出往地板上乱扔,做出一副杀人劫货的银子,到了包袱的底部,里面露出了十多块银子。那手下抬眼看了看郭奉友。屋中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郭奉友脸上的血水正在凝固,一种很不让人舒适的感觉,他仔细看了一下后道,“丢两块在地上,其他带走。”等手下把银子收拾好,郭奉友再次敲击墙面后,两人拉开门页进入巷道,隔壁两人也走了出来。郭奉友让三人走前面,准备自己押后。隔壁组的一人走到面前后低声道,“房间里是空的,方应乾不在屋内。”郭奉友脸上抽动了一下,庞雨交代的事情没有达成,上次行动死了一个人,这次又少了一个目标。手下低声道,“要不要搜一下。”郭奉友转眼在巷道中扫视,无尽的雨声敲打着瓦面,四周一片漆黑。在此时要去找一个人,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而且他对方应乾的面容并不熟悉。但不杀了此人,庞雨是肯定不会满意的,郭奉友一时觉得口干舌燥,又毫无头绪。正在此时,右侧一间房屋内突然传出说话的声音,接着有脚步声走动。郭奉友挥挥手,示意三个手下撤离,他们原路返回,连带着那个一楼掩护的人一起离开。走出如意楼之后,几人穿上蓑衣斗笠,在积水中快步往东进入巷道,郭奉友走在最后。过了巷口之后他取了斗笠,瓢泼大雨照头淋下,用手在脸上使劲抹了一把,凝固的血块随着雨水流去。郭奉友转头看了如意楼前的灯笼,喘息几口之后扭头没入了漆黑的巷道中。……安庆守备营东侧的营房区,依然大雨磅礴,两名身穿蓑衣的士兵在营门笔直站立。守备营的位置是一个坡头上,比周围稍高一些,营房地基也垫高了过,屋外虽然有一些积水,却不影响屋内居住。营区内房间一片安静,所有士兵都在安睡,唯有北侧一间房屋的窗户上隐隐透出丝毫光亮。窗户上贴着黑布,房间内烟雾缭绕,有两仨人在吸烟筒,吴达财不由咳嗽了两声。一个骰盅划过桌面上的空气,啪一声砸在桌面上,里面的骰子哗哗的响了两声。“下注!下注!”周围五六个人纷纷摸出银子,还有人拿的是新存的贴票。焦国柞一指吴达财,“快下。”吴达财迟疑一下道,“我身上没银子了,今日都输了三钱了。”旁边一个第六局的队长道,“吴兄弟你凑个趣,难得咱们焦中军有兴致。”焦国柞一拍桌子,“你娘的三钱银子说个屁,你没银子还有贴票,留着还想娶妾咋地。”旁边几个人也劝,吴达财忸怩的看了一眼,这些人都是第六局的,有队长有士兵,包括百总和他的亲兵在内,除了百总来自桐城之外,大多是码头上的漕工,这些人参军之前常有聚赌。军中人人都知道焦国柞是庞雨的结拜大哥,第六局百总想讨好焦国柞,平日焦国柞也在他的营房住所内开过几次赌,不过间隔时间比较常,毕竟训练之后都很累。正好这几日大雨,每日操练时间很短,大家晚上精神都足,便来凑了这个赌局,还第一次叫上了吴达财。“大…大人,军中聚赌要砍头的。”一个队长踩在凳子上道,“不是砍头吧,分明是军棍。”“营外参赌是打军棍,军中开设赌局者斩首。”吴达财声音有点发抖,“我记得明白。”第六局那百总哈哈大笑一声道,“吴兄弟你看看,这是焦大人的住所,他是庞大人的大哥,这营中还有谁敢查。”其他人纷纷附和,焦国柞狠狠的盯着吴达财。吴达财被看得心惊胆战,在怀里摸了半天,终于摸出一张一两的贴票,放在了桌面上,“二钱买小。”其他人这才放过他,吴达财虽然松了一口气,但随即又开始担心那张贴票,下的二钱银子就是月饷一年的利息了。焦国柞压着骰盅看看众人,“要我说,我这二弟开赌档,比当这将官精通多了,里面的什么轮盘赌、马将牌,都是好玩的东西。”那队长笑道,“焦中军啥时候带咱们去百顺堂玩一下。”“过几日还下雨,就带你们去。”焦国柞把骰盅一摇,“不说了,开!”骰盅离开桌板,还不等众人看个清楚,大门嘭一声大响。一群全副武装的亲兵冲入房来,将赌桌周围众人全部压在地上。吴达财的脑袋被压在桌子上,他惊恐的张大眼睛,看到了他最怕看见的一幕。庞雨出现在门口,看了一圈屋中的人,冷冷的张口道,“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