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三的下午,成都大东市新泉客栈,于和中坐在三楼临街的雅间之中,看着对面着青衫的中年人为他倒好了茶水,连忙站了起来将茶杯接过:“有劳严先生。”
“坐。于先生来此数日,休息得可好?”
倒茶的青衫中年样貌端方、笑容和煦,身上有着让人心折的儒生气度。这人名叫严道纶,乃是洞庭一带颇有名望的乡绅领袖,这些年在刘光世帐下专为其出谋划策,甚得那位“文帅”信任,月前便是他召了在石首任刀笔吏的于和中入幕,随后着其来到西南的。
西南华夏军击败女真之后对外宣布广开门户,被称作“文帅”的刘光世刘将军反应最为迅速,文武代表各派了一队人,当即便往成都来了。内里的说法颇为大气:“那位宁立恒治军有一套,看看总是无妨嘛。”
过去武朝仍讲究道统时,由于宁毅杀周喆的血仇,双方势力间纵有无数暗线交易,明面上的来往却是无人敢出头。如今自然没有那么讲究,刘光世首开先河,被一部分人认为是“大气”、“睿智”,这位刘将军以往便是各路武将中朋友最多,关系最广的,女真人撤走后,他与戴梦微便成为了距离华夏军最近的大势力。
此时的戴梦微已经挑明了与华夏军不共戴天的态度,刘光世身段柔软,却算得上是“识时务”的必要之举,有了他的表态,即便到了六月间,天下势力除戴梦微外也没有谁真站出来谴责过他。毕竟华夏军才击败女真人,又声言愿意开门做生意,只要不是愣头青,这时候都没必要跑去出头:谁知道未来要不要买他点东西呢?
于和中并不在明面上的出使团队里,他自得了命令后,随着行商的队伍过来,出发时严道纶与他说的任务是暗中搜集有关华夏军的真实情报,但过来之后,则大概猜到,情况不会那么简单。
他大概能推测出一个可能性来,但过来的时日尚短,在客栈中居住的几日接触到的文人尚难推心置腹,一时间打听不到足够情报。他也曾在别人提起各种小道消息时主动谈论过有关那位宁先生身边女人的事情,没能听到预期中的名字。
到今日严道纶联系上他,在这客栈当中单独相见,于和中才心中打鼓,隐约感到某个讯息就要出现。
“……许久以前便曾听人说起,石首的于先生早年在汴梁便是风流人物,甚至与当初名动天下的师师大家关系匪浅。这些年来,天下板荡,不知于先生与师师大家可还保持着联系啊?”
果然,大略地寒暄几句,询问过于和中对华夏军的些许看法后,对面的严道纶便提起了这件事情。纵然心中有些准备,但乍然听到李师师的名字,于和中心里还是陡然一震。
是了……
随后倒是保持着淡然摇了摇头。
“近些年来,已不太愿意与人提起此事。只是严先生问起,不敢隐瞒。于某祖居江宁,儿时与李姑娘曾有过些青梅竹马的交往,后来随父辈进京,入户部补了个缺,她在矾楼名声鹊起,再会之时,有过些……朋友间的往来。倒不是说于某文采风流,上得了当年矾楼花魁的台面。惭愧……”
他如此表述,自承才能不够,只是有些私下里的关系。对面的严道纶反倒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哦、哦、那……后来呢?”
“呵,说来也是好笑,后来这位宁先生弑君造反,将师师从京城掳走,我与几位好友或多或少地受了牵连。虽不曾连坐,但户部待不下去了,于某动了些关系,离了京师避祸,倒也因此躲开了靖平年间的那场浩劫。此后数年辗转,方才在石首定居下来,便是严先生见到的这副模样了。”
严道纶笑着叹了口气:“这些年来战乱反复,无数人颠沛流离啊,如于先生这般有过户部经验、见过世面的大才,蒙尘者众,但此次入了大帅帐下,往后必受重用……不过,话说回来,听说于兄当年与华夏军这位宁先生,也是见过的了?”
“宁立恒早年亦居江宁,与我等所在院落相隔不远,说起来严先生或许不信,他幼时愚钝,是个头脑木讷的书呆,家境也不甚好,后来才入赘了苏家为婿。但后来不知为何开了窍,那年我与师师等人回到江宁,与他重逢时他已有了数篇诗作,博了江宁第一才子的美名,只是因其入赘的身份,旁人总免不了小觑于他……我等这番重逢,后来他辅佐右相入京,才又在汴梁有过多次聚会……”
说起“我曾经与宁立恒谈笑风生”这件事,于和中神色平静,严道纶不时点头,间中问:“后来宁先生举起反旗,建这黑旗军,于先生难道不曾起过共襄盛举的心思吗?”
“严先生这便看低于某了,于某如今虽是一小吏,但早年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于道统大义,无时或忘。”
“是严某孟浪。”
“而且……说起宁立恒,严先生不曾与其打过交道,可能不太清楚。他早年家贫,不得已而入赘,后来挣下了名气,但想法颇为偏激,为人也稍显孤傲。师师……她是矾楼第一人,与各方名流往来,见惯了名利,反倒将旧情看得很重,往往召集我等过去,她是想与旧识好友聚会一番,但宁立恒与我等往来,却不算多。有时候……他也说过一些想法,但我等,不太认同……”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当然,话虽如此,交情还是有一些的,若严先生希望于某再去见见宁立恒,当也没有太大的问题。”
“往后必有倚重于先生之处,但在眼下,于先生与师师大家……”
“宁毅弑君,远走小苍河,师师被他掳了过去,说起来,当时以为她会入了宁家家门,但后来听说两人闹翻了,师师远走大理这消息我是听人确定了的,但再后来……不曾刻意打听,似乎师师又重返了华夏军,数年间一直在外奔走,具体的情况便不清楚了,毕竟十余年不曾相见了。”于和中笑了笑,怅然一叹,“这次来到成都,却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见到。”
严道纶提起小茶壶为于和中添了茶,过得片刻,方才笑道:“有机会的,其实今日与于兄相见,原也是为的此事。”
“哦,严兄知道师师的近况?”
“师师姑娘至今未婚。”严道纶望着他笑,“如今她与那宁立恒的关系,倒是说不清楚,她早些年确实曾为华夏军到处奔走,如今在这军中也颇有影响力。单说去年吧,华夏军与女真西路军开战,成都平原内部不平,是宁家的那位六夫人、霸刀的那位女元帅领军清理后方,当时师师姑娘配合她处理外交事务,一文一武,黑脸白脸,配合得极好。”
严道纶喝了口茶:“李景深、聂绍堂、于长清……这些在川四路都算得上是根基深厚的大员,得了师师姑娘的居中斡旋,才在这次的大战之中,免了一场祸端。这次华夏军论功行赏,要开那个什么代表会议,好几位都是入了代表名单的人,今日师师姑娘入城,聂绍堂便立刻跑去拜见了……”
严道纶说到这里,于和中手中的茶杯便是一颤,按捺不住道:“师师她……在成都?”
“听说是今天早上入的城,咱们的一位朋友与聂绍堂有旧,才得了这份消息,这次的好几位代表都说承师师姑娘的这份情,也就是与师师姑娘绑在一块了。其实于先生啊,或许你尚不清楚,但你的这位青梅竹马,如今在华夏军中,也已经是一座了不得的山头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