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来到江宁城中,有三家使团,是最为特殊的,因为只有这三家,占有大义的名分。不管高天王想不想,你总得选一家,进行合作”
秋日的天光自窗外照射进来,有叶子落在外头的露台上,房间里,左修权熟练地倒茶,将茶水推到高畅的身前。
“这具体是哪三家,倒并不出奇。西南的黑旗,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打败了女真人,大义与实力俱在东南的陛下,承袭武朝正统的衣钵,实力受损,但大义一项最为堂堂正正其三,与刘光世结盟的戴梦微,他所承袭的并非武朝正统的君权大义,而是以西南所谓的旧儒学为基础,因对抗黑旗灭儒举动而产生的儒家大义,当今天下,许多看不惯黑旗又在福建寻不到希望的儒家子弟,会跟他并肩作战。”
“自古以来,欲成大事,大义与实力,缺一不可。”
“公平党本身也有大义,你们的大义原本便是公平二字。这是古往今来无数造反者天然就会利用的一个名分。借着西南黑旗对人权的讨论结果,公平王何文将其做得更加深化了一些,但总的来说,你们都是在借着黑旗的说辞为自己做注,可惜的是,一直以来,尝试握住这个大义名分的,一是何文、二是读书会,如今何文拉拢读书会,他有恃无恐,而你们,便用不了这个大义名分了。”
“没有这个名分,你们只好到外头去借。今天这三家势力,天下人最看好的当然是黑旗,若是宁毅肯派人过来,说高天王我看好你,与你合作,相信高天王拒绝不了这样的诱惑可惜啊,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左修权喝了一口茶。
“大家都不是小孩子,高将军必然明白,这天下间的合作,重要的常常是各取所需。黑旗手中的好东西,天下谁都想要,可是究竟几个人手上的东西,能入黑旗的法眼呢?高将军,你在公平党中擅长领兵打仗,可这天下,有几个人打仗能比得过女真、比得过黑旗。高将军你手中的东西,宁毅,瞧不上。”
房间之中,老人的话语平缓,高畅望着窗外的烟尘,一面听,手指一面在桌上敲打,此时倒是扭头望了过来:“照这样说,何文莫非就有宁毅想要的东西?你们东南的小皇帝莫非就有?我知道的,他对你们可不小气,就为了多年前的人情?”
左修权笑了笑,随后的回答,却没有太多的犹豫。
“这些年来,宁毅想要的东西有很多,一方面,他建立黑旗,锐意进取,提出四民的理念,开民智、立人权、兴格物、促商业,欲开千载未有之新局。但另一方面,将军知道,外界诸人对他的做法存疑,戴梦微说他刚强易折,吴启梅更是诸多唱衰,而即便是佩服他的人,如你、我,也难免对其有所疑虑。”
高畅道:“然而他已然打败了女真人。”
“他打败了女真人,可以向天下展示他的强势。”左修权道,“但即便如此,宁毅此人令天下英雄望尘莫及的是,他仍旧对自己,心存警惕。”
“哦?”高畅蹙起了眉头。
左修权笑笑。
“在外人看来,宁毅此人,行事果决,霸道无双,当年周喆倒行逆施,他走上朝堂,一刀砍了皇帝,自此,天地倾覆。可若是仔细分析,自弑君开始,他选择的是最为极端的道路,却从来不愿阻碍其他人的路,甚至乐于见到有心人在其它道路上的探索。”
“当年西南大战在即,华夏君兵源最缺,在老牛头,一批人造宁毅的反,如公平党一般要分田分地,宁毅默默承担后果,由他们去探索。后来老牛头均田失败,也是宁毅派人,过去收拾残局,甚至对分田分地失败的过程,着人一一记录。”
“宁毅弑君,他当年的好友李頻过去行刺于他,被他一句灭儒的话语逼得探索新儒学,以道理为基础,尝试重注孔孟,自那之后,西南在几次的交流中甚至往李頻这边送过几车的书,皆是华夏君对新儒学的讨论结果。”
“女真西路军战败,天下方定,他向其余势力出售技术,也出售想法,对东南新君,他帮得很多,对晋地,女相抗金有功,他帮忙很多,甚至于对戴梦微,他并不吝啬于技术和想法的流动。为何?对外说,是有一天他席卷天下,这些东西便都是他的,但与此同时,这中间有句没说的话”
“宁毅的起事是为了救此华夏,倘若有一天,他的起事不成,其他人成也可以。”
茶香弥漫,高畅扭头看着左修权。
“天下真有如此人物?”
“老朽愚钝,才疏学浅,但家叔左公端佑,脾气上来时甚至能与秦嗣源决裂,可不是什么杀人无算的霸道人物就能折服的。”
高畅缓缓喝了一口茶,失笑中,缓缓道:“还以为左公今日过来,是为了说服高某与东南结盟,你如此推崇那宁立恒,就不怕高某心向往之,转投了西南,为一犬马吗?”
“若是高将军愿意,老朽还真想建议你配合何文,投了西南,而后厉行革新,肃清军中冗弊、清理种种裙带关系,若能成功,则天下又能多一强军,也又多出一条道路来。”
高畅眯了眯眼睛:“左公这是肺腑之言,还是讽刺高某,怎么听不明白了呢。”
“既有肺腑之言,又有讽刺之意。”左修权坦然道,“若真能将军队完全肃清,以军法肃人,令行禁止,那自然便会成为黑旗那样的强军,可古往今来,如此简单的道理,人们莫非真想不到?就如同公平、平等、均田、大同,两千年前的人想的便是这些事情,孔子为何被我等称作是至圣先师,就是因为他第一个明明白白地说出了大同的构想,可是谁做到了?谁做得到呢?”
左修权的笑容也是无奈而讽刺:“这个世道,从来不会为你美好的想法让步,时至今日,宁毅仍旧在一遍遍的肃清军纪,他的华夏军,每一年也有大量腐败之人被查出来,这是因为华夏军从头到尾都在逆境中打仗,宁毅以他的权威主持这件事情的运作,可是若有一天,他们的仗越打越少,军中的朋党越来越多的时候,宁毅的权威,是否还有用呢?有一天他死了,这一年年的肃清,是否还能清查出多少人来呢?”
“东南的朝堂中,也有好用的军队,岳将军的背嵬、韩将军的镇海两系,如今由陛下的权威与两位将军的自觉强行撑着,不许其余文官插手,方才保存了战力。这些东西,不可长久至于高将军,你的权威从何而来?是因为军纪吗?是因为你手底下的军队,每一个人都认你?”
老人摇了摇头,为高畅斟了一杯茶:“你的权威,并不来自于你手下的百万人,而只是来自你下头的几十人,那几十个将军,每一位的手下又有几十人,如此推演,成百万之众。若是你想杀一通,改一改这规矩,其实是好的。人有向上之志,任谁都要为之欢呼高将军,你改吗?”
高畅望着窗外,沉默不语。
左修权换水,泡茶。
过得片刻,高畅讽刺地笑了笑,他望向左修权:“何文莫非就真的想改?”
“这件事老朽岂能说得准。”
高畅想了想:“我听说,当年在西南,宁毅与何文有过过节,公平党虽借黑旗之名起事,但过去两年,何文对宁毅的忌惮,不是作伪,他们真能联手?”
“原来高将军怕的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