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治下的番禺城,素有中贵东富西贱之分,但在西城,在大食番坊街及其周边,算是例外。烈火飓风过后,只余一片狼藉,别看大食人只在番禺城内占据那么一隅之地,但对番禺的影响,尤其是经济上的影响,要比人想象中的要重得多。
数日的“平贼之乱”中,有人飞来横祸,有人大发横财。还有的人如丧考妣,不是为大食人的惨剧,而是为自己的财路。尤其是那些靠给大食人提供生活物资,以及从大食商人手中拿洋货发财的那部份人,好大一条财路,就这么突兀地硬生生地给人断了……
与番坊街隔着两座街坊的距离,顺着长街转向巷道,沿着小巷便是一户户番禺西城的寻常之家。当然,这里居住的并非是广州府治下最底层的士民,日子虽然清苦,但至少还有一片独有的栖身之地,而番禺城内有的是活动于灰色地带、生存于阴沟暗角的贱民。
甚至并不能称之为民,官府并不寄望从那些人身上获取多少税收,为民的权利也很难得到保障。至于巷内的家家户户,事实上在权贵们的眼中和那些贱民一般,只是番禺城市繁荣的养分罢了。
作为邻居,受到“大食之乱”的影响还是比较严重的,别的先不说,仅巷道间墙壁的刀痕剑印,以及零星几家门楣上挂着的白带,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哀伤。
城门失火,哪儿能不殃及池鱼,只不过,比起那些家毁人亡者,小巷人家由于地处僻静受到的创伤要相对轻一些。
往里倒数第二户人家,小门小户,独栋小院。门小,门后庭院同样给人一种狭小、逼仄之感,三两间房,一间禽舍,一口井,井边一棵树,连灶台都安在屋檐下,墙面被熏出个别致的纹路,边上整齐地堆着一堆柴火。
这显然是一个善于打整的家庭,看得出来并不富裕,房屋院墙都以夯土建筑为主,而非城中已然流行开的砖木结构。
从清晨起,小院中便始终忙碌着一道身影,一个小娘子,年岁不大,估摸着十来岁,身材瘦削,但干起活来却肉眼可见地麻利。
喂鸡、扫地、打水,然后从屋子里搬出一口沉重的麻袋,坐到舂臼边,拿着木杵,开始舂米。即便在城市之中,也不是所有人都吃得起“商品粮”的,很多家庭都选择直接购买稻谷,然后自己费力去壳,米糠也不浪费,拿来喂鸡、生火皆可……
一直到临近傍晚时分,小门被推开了,走进来的是一名皮肤粗糙、体态宽大的健妇,手里拎着的三层食盒似乎没有一点重量。
“娘,你回来了!”已经舂了几十斤谷子的小娘子立刻站了起来,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快步迎上前去,接过食盒。
健妇四下瞧了瞧,目光最后落在小娘子身上,露出了又是心疼、又是慈祥的表情,道:“带了些肉菜回来,起火热一热,和你哥吃了!”
小娘子闻言,顿时眉开眼笑,鼻子嗅了嗅,食盒中的香气已然勾动着味蕾,立刻到灶台边忙活去了。健妇则到水缸,舀水烧水,嘴里则嘀咕道:“你哥呢?”
“一大早就出去了,说是要到番坊街发财,我也劝说不住……”
闻言,健妇眉头顿时一皱,显然,胆大的儿子实在让母亲难以省心,番坊街那可是一恶地,岂是区区一少年能闯的。但很快,又默默地叹了口气,终是没多说什么,儿子也十五岁了,确实该试着成为这个家的顶梁柱了。
“番人之乱”后的余韵依旧在番禺城里回荡,受到影响的则是城中上上下下,如这户小民,还算是较浅的。
儿子主动跑到番坊街,去清理废墟、搬运尸体,赚取几个铜钱,顺便撞撞运气,说不准就捡到点旁人遗漏的钱财。
至于母亲,一大早就到坊里财主家帮工,和一干仆妇们帮忙洗菜、洗碗,那里正在举办丧席,财主家二儿子死了,死在“番人之乱”之中。
类似的悲喜剧,在这个冬季的番禺城中,实在太寻常不过了……
城中各处,都是官府的安民告示,除了那些安抚百姓的官样文章,还着重介绍了变乱的原因,彻底定性,番人作乱,杀官害民,朝廷即行扑杀。
至于事实如何,具体死了多少大食人,其中又有多少人是被无辜牵连的,则随着番坊街毁灭,被一同埋葬在历史的尘埃之下。
可以想见的是,经此一乱,过去广州府那种“汉夷和平杂处”的局面将一去不复返,至少对大食人来说是这样的。
几十万大食人,终究没有被清理干净,对于剩下的人,如何处置,对广州府乃至广南东道来说无疑是一项巨大的考验。而关键是,张使君被免官了,继任者为谁,皇帝还没决定,目前的广南东道布政使司可还混乱着,投入到善后事宜上的精力,还真就不多。
老皇帝也再度亲临番坊街,曾经的喧嚣热闹不再,只余一片疮痍。当然了,那些让人厌恶的礼拜寺被摧毁得彻底,那些他看着不爽的msl也集体消失了,只是对于这样的结果,老皇帝自己都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何感想。
愧疚当然是不可能愧疚的,只是有种茫然感,一种对手中权力掌控不足的感觉。只让他们去整顿宗教事务,怎么就给搞成这样一场人道毁灭性质的大清洗呢……
不论如何,老皇帝心中堵得慌,很不爽,不爽那就意味着有人要倒霉。再度回到番禺行宫时,皇城使张彬匆匆忙忙地赶来,通报觐见。
迎着老皇帝直勾勾的目光,很是干练地说道:“禀官家,罪臣张洎已然病逝于还乡途中!”
闻言,老皇帝的眉头竟然舒展了几分,回应道:“朕知道了!”
“不知官家还有何吩咐?”
“把你们收集的那些欺君枉法的证据,都整理汇总一番,朕要用!”
“是!”张彬心下一凛,立刻应道。
显然,短时间内番禺城是平静不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