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话,众人来到一扇巨大的石门之前。只见谢阮高高提起灯笼,老头儿白发苍苍的脑袋?在门口,脸几乎都凑在了石门上,仿佛被树皮覆盖着的老手在阴刻着独角麒麟头怪兽的石门上小心翼翼地抚触着,不时用力按下。
“这门上雕刻的图案像狮子,是什么野兽?”灯笼的光不足以照亮整个大门,李凌云好奇地问。
“这是獬豸[10],刑部、御史台和大理寺并称为三法司,獬豸象征法断公平,所以大理寺常用獬豸的形象。”明珪右手指了指自己腰间,给李凌云看他银制蹀躞带上的獬豸头雕,果然与石门上的兽头类似。
咔嚓一声,石门一旁的墙上露出个圆形的洞。司徒仵作上前将手插入洞中,一把拽出一根铁链,却不见他用力,只轻轻地一拉,隆隆巨响中像有什么物件在地面上滚过,震动不止。等声音终止,司徒仵作伸手轻轻一推,那厚重的石门就在众人面前洞开,一阵极寒的风也随之涌出门缝,前方通道里更是同时亮起无数泛绿的油灯。
李凌云瞥一眼门下的弯曲石槽,挑眉问:“东都工部里面,到底都藏着什么人?”
“大郎为何这样说?”明珪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此门巨大无比,所用石头是黑色花岗岩,重量远超一般青石。所以门后设计了一组机关,方才那根铁链就是机关的操控中枢,用很小的力气提拉,就可以使门后放置石球的石槽移动,让上面的石球滚向一旁,这时只要轻推此门,就能让门沿着底部抹油的石槽打开。先前在鬼河市时我就很想问了,这种大型机关绝不是寻常工匠能设计、制作的。”
明珪不作声地走进去朝门后看了看。果然,他看见了一个卡在石槽内的大石球,却看不出那个石槽背后到底是用什么机关连接到厚厚的石壁里的。
“有球吗?”李凌云问,“也有一些是用薄石板顶门,这种机关大多是帝陵中防盗用的,只是帝王陵墓中这种机关只用一次,关闭后就不能再打开,所以只用做半套而已,这里的却是全套,只要掌握操控技巧,这门就可以开合自如。”
“有,跟你说的一样是一个球。”明珪走回李凌云身边,见司徒仵作冷不丁走过来,用脚踹了一下门板,那门竟轰然滑过去合上了。与此同时,那石球缓缓滚进换了方向的石槽,落入门底部卡住。很明显,此时再从外向里推的话,绝对无法打开门扉。
“这小郎君倒很有些眼力。”司徒仵作露出所剩不多的黄黑牙齿笑了笑,“此门是宇文恺[11]的弟子所造。”
“宇文恺?前朝修建东都和西京的宇文恺?”听得此言,连谢阮都面露惊讶之色,“洛水之水对应天汉银河,京城是天帝居所紫微宫,御道直通定鼎门,又叫作天子之街,而洛水上的天津桥,便是取天界之港的意思,这些都是宇文恺修筑东都时设计的,地上京城便如天上天宫。可这位不是在大业年间就已经去世了吗?听说他的弟子也都在战乱中四散奔逃。怎么,他还有弟子留在工部听用?”
“人是死了,技艺却可以流传千古。”司徒仵作颤巍巍地走过去,用手拍拍门扉,目露怀念,“大业三年,前朝炀帝北巡时,宇文恺造了个观风行殿,殿堂硕大,能够容纳侍卫数百人,用轮轴进行推移,可以沿着道路自由来去,戎狄见之莫不惊骇莫名!这宇文恺最擅长的除了修筑都城,便是制作各种大型机关,对他的弟子而言,这大理寺下区区一个殓房,又算得了什么?”
说罢,司徒仵作领着三人走到通道深处,在即将进入最后一道铜皮大门前,他打开通道边不起眼的漆黑木柜,拿出几件沉重的皮裘分给众人,道:“里面冷得很,不穿上可得冻坏喽!”
说是皮裘,其实就是鞣制好的羊羔皮,用粗线缝成皮袍,绒面朝里,皮面朝外,看着很是粗陋。李凌云穿上后才发现这皮裘的袖子短小,只到肘部。
那司徒仵作见他多看了袖子两眼,翻着耷拉了好几层的眼皮子道:“来这里的人难免都要翻检尸首,这皮裘是为了行事方便才设计成窄袖的,袖子短一截,不容易蹭到尸身上头。这里存放的尸首可都非同寻常,牵连的都是陈年不破的悬案,不可以弄污了。”
“有道理,这个皮裘做得极好。”李凌云称赞。
见众人穿好皮裘,司徒仵作这才掏出钥匙开门。这门比外面的石门薄得多,但门后却跟数九寒天一样,冷得人脸刺疼。
司徒仵作进了门,从空中拽下一根链子,整个室内霍然亮堂起来,沿着人头高的墙壁,渐次亮起一盏盏灯。
刚才大家进入石门之前,通道里的灯也是不点自燃,所以大家此时并未因此感到讶异。倒是室内被照亮的一切更令人吃惊——
这是一个巨大的地下山洞,洞中沿着墙壁摆放着一个个巨大的透明冰块。这些冰块好像巨砖一样,堆叠起来直达洞顶。每一个冰块都有八尺长,四尺宽,四尺高,当中凿空挖出长孔,孔口是一片薄冰,用某种铜色金属合页固定,构成了一个小小的冰制柜门,门上有木牌嵌入冰层,牌上用朱砂写着数字。
隔着半透明的冰,隐隐约约能看到有的里面躺着黑黝黝的人影,有的则是空置的。这样的冰块堆叠在洞穴的三面,有一百余个。
洞中其余区域被分为东西两个部分,东面中间用冰块堆了一张冰制大桌,西面中间却是一个池子,池里冻结的冰面上扔着铁钎、铁锤之类的工具,中间凹下的空洞刚好是一个冰块大小,显然那些冰块都是在这里制得,再挖出来安置在旁边的。池侧有一个铜制獬豸头,獬豸嘴巴下方结着冰碴,看起来像是进水口。
“这么多冰?是冬季从洛水取的?”谢阮环视周遭,伸手摸了摸冰块。
李凌云在冰池旁蹲下,手在地上摸了一把,捻一捻,用舌尖舔了一下。“地上有白色粉末,尝之味苦,你们不是直接取冰,而是引水进来用硝石制冰,地底深处不受季节影响,这些冰块自然可以保持不化。”
“小郎君懂得挺多,不过这一招京中豪门都会,早就不是秘密了。”司徒仵作道。
“但是,用得起这样多的硝石制冰的,东都之内应该只有大理寺的司徒公这里。我可不记得宫里头有这样的地方。”
被谢阮猛拍一记马屁,司徒仵作笑弯了眼。“谢将军所言极是,极是!”
李凌云耳尖地听见谢阮背过身,偷偷用极小的声音对他道:“宫里的冰窖存的可不是尸首,那些冰都是人家用来吃的,当然用不了这么多硝石……”
司徒仵作好像没听见一样,李凌云正想他人老耳背,就见他手指门后,道:“小郎君,你去把木车推过来!老朽可扛不动这些硬邦邦的尸首。你们拿到尸首,在那冰桌上检验便是,我老人家要休息,别来闹我。”
李凌云与明珪连忙去推。那是一辆做得如木桌一样的车,车子古朴奇巧,狭窄桌面下的四个桌脚上装了木轮,可以推着在地上滚动。
二人把木车推到写着“廿八”字样的冰块边,司徒仵作抬手拉开冰制小门,露出一具被黑绢层层包裹的尸体。
司徒仵作懒得自己动手,走到一旁抓了张胡床坐下,开始闭目养神。李凌云伸手一摸,发现包裹尸体的黑绢微微发硬,心知这种黑绢跟自己的手套一样,也刷过了桐油,可以隔绝水汽侵袭,于是叫上明珪,放心地把尸体从冰块里拽了出来。
跟李凌云一起抬尸时,明珪的动作小心翼翼的。等尸体上了木车,李凌云才瞥见明珪脸上复杂的表情,恍然想起这尸体是明珪的父亲明崇俨的,也瞬间懂了明珪之前的小心从何而来。
李凌云停下动作,对明珪道:“你阿耶去世其实已经很久,如今残留在此的不过是一具躯壳,你不必太过悲伤。”
明珪抬眼看看李凌云,知道对不通晓情感也不擅长表达的李凌云而言,这已是在竭尽全力安慰自己了。他没说话,默默地点了点头。
李凌云和明珪推着木车来到冰桌旁,二人一起发力把明崇俨的尸体放在冰桌上。谢阮走过来,看看裹着黑绢、绑缚着朱绳的尸体,感慨道:“往昔在宫中见过明公多次,却未想到会在这里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