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不行啊?”
“这孩子不能生。”
现在一说到生孩子,知夏马上联系到自己,两秒钟后她意识到,母亲说的是知秋的孩子不能生。可是——
可是,知秋结没结婚,有没有怀孕,生不生孩子,跟她们有什么关系呢?她们管得着吗?但是知夏不能这么说,老母亲敏感又蛮横,这么说会触怒她,也会伤了她的心。
“妈,你早点睡吧!我这里马上弄完了,也要休息了。”她轻描淡写地转移话题。
“可是,知秋还没跟那个人结婚吧?这孩子一出生就没爸爸啊?那怎么行?她一个未婚女孩,生了孩子以后怎么找对象?有了生育,以后想找个条件好的,那就难了;知秋还年轻啊!以后的路还长着,这个孩子得打掉。”
喻老师忧心忡忡,眉头的川字纹更深了,她一发愁,就唉声叹气,先沉默一会儿,屏气,然后提起那口气,常常地呼出来,让听到的人很压抑,窒息的感觉。
知夏写文的思绪全被搅乱了,索性合上了电脑,说:“妈,她现在叫明珠。”
人老了,思维就迟钝,喻老师没听懂知夏的言外之意,继续说:“我知道,我是说明珠啊,你这个妹妹,现在这个状况,有没有人给她拿个主意啊!单身生孩子,那可是大事。要不,你去问问,劝劝?”
屋里又骤然一阵沉默,知夏被打断了写文思路有点怒火,见母亲这么拎不清,又觉得好气,屏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了一下,提醒母亲:“喻老师,她现在叫沈明珠对不对,她是被你送人的女儿,不要了的孩子,她有她的父母,她的兄弟姐妹,她的生活,我们有什么身份什么立场过问她的事?”
这一问,喻老师刚才那股热情彻底偃旗息鼓了,她把自己从一个母亲的角色生拉硬拽回来,又叹了口气,回屋去睡了。
知秋刚生下来时有些黄疸,医生说回家后多晒太阳。八九点以后太阳很好,从窗玻璃漏下一大片白晃晃的阳光,喻老师就把包裹好的孩子放在那块阳光底下,她走近去看,孩子软软糯糯,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皮肤上小小的绒毛清晰可见,婴儿被捆扎在襁褓中,像一个精美的礼物,而她,丢掉了这生命的馈赠,犹弃敝履,丢掉了与她的人生发生链接的无限可能,她丢掉了她。
多少年来,那个阳光下晒黄疸的婴儿时常出现在她梦里,像一个隐喻,那个窗口像一桢曝光过度的照片,她的孩子,像要消失在光里,融化在光里,她终将失去她。
她后来还偷偷看过知秋一次,不是过年在亲戚还东西那一次,那一次她感到了强烈的被嫌弃,这让备受尊重的喻老师自尊心受不了,可她还是挂念那个孩子啊!有一次,她和村里一个年轻媳妇去赶集,骑自行车,回来时,她说知道有一条路比较近,可以早点骑回家,那年轻媳妇就跟她一起骑那条近道。那条路经过沈庄。沈庄地处山脚,路不平,没走多久小媳妇儿就埋怨,喻老师你带的路对不对啊!她哼哧哼哧地骑车,安慰她,对着呢,对着呢这条路近。
山村的午后很宁静,路边偶然见几位老人蹲着坐着,猫狗在村里穿梭,几个小孩子会忽然从路边窜出来追跑。喻老师并不知道知秋养父母家是哪一户,她甚至不确定知秋现在长什么样子,她只是怀着一种隐隐的模糊的期待,希望能远远看知秋一眼。
沈庄不大,她们穿行了整个村子,也没看到一个长得可能是知秋的孩子,那些孩子都脏兮兮,丑巴巴的,怎么可能是她的秋秋啊!出了沈庄,是一片平坦的麦田,田边有一道水渠,她们就在水渠边的路上骑车。水渠的路走了一半,她看到有几个孩子在水渠上玩,有人在水渠上用脚手架的竹板搭了一条简易的临时小桥,一半已经缺损了,另一半摇摇欲坠,正值春灌,渠水也汹涌。喻老师热心,又是教师爱说教,就停下来想要制止。小桥的那头,两个大男孩正要逗引一个五六岁的小男生从桥上走过去,那小男孩已经走上了桥,身后的女孩制止他——弟,别去!小男生不停,仍往前走,女孩颤巍巍地跨一步拉他,一脚塞到竹板的缝隙里,眼看两人都要跌倒,喻老师冲上去一把捞住,推到在岸边。男孩被吓懵了,坐在草堆上发呆,女孩爬起来,头发梢粘了半片树叶,小鹿一般的眼睛看向她,愣了一下,说:“姨,我在老姑家过年见过你。”
是她了,是她的知秋没错了。她惊讶于小孩子惊人的记忆,又怕孩子回去给养父母说嘴,愣了一下,摆出老师的严肃表情,轻声呵斥姐弟俩:“快回家去!以后不许到这种危险的地方玩。”
小男孩回过神来,起身拉着姐姐跑了。那女孩已经跑出去十几米,又回过头来看,看得喻老师心乱如麻,骑车时车头差点没把住。
后来她再没寻机会去看那个孩子。那次回去后不久,家里发生了许多事,忙忙碌碌,家里老公公去世了,要操办丧事,老大知夏中考了,知夏要上高中,她要知夏考中专,意见不合,母女俩吵架,小儿子知冬那年冬天还生了场病,丈夫下岗,她的日子过得焦头烂额,生活的波涛汹涌冲刷走她心里仅存的一些愧疚和柔情,风刀霜剑将她渐渐磨砺成一个心硬如铁的女人。孩子们相继长大,她好像渐渐把知秋忘记了。忘记也好。
喻老师一夜没睡,早晨起来,眼袋快掉到嘴角了。
家里没人,知夏一定是早早起床送女儿皎皎上学去了。
喻老师做好了早餐,知夏回来了,一进门就抱怨早高峰太堵车。喻老师就顺嘴奚落:“皎皎都上初中了,还每天接送,牙长一点路,自己走路去就行了。养女娃就是麻烦。”
知夏最看不惯喻老师把小小的一件事都能分析得男女有别,为此从小到大没少和她怼,直到现在,也时不时想把母亲脑子里那些迂腐的东西给她扳正了,捋顺了。她撇撇嘴,说:“妈,不管是养女孩,还是养儿子,都很麻烦,都要用心,这事不分男女。”
“那倒也是,养儿子小时候轻松点,长大了可要父母老命啊!买房买车,结婚彩礼,一层层扒皮啊!女儿长大那可是招商银行。”
知夏听到这番论调,已是司空见惯,没心力和母亲辩论,只能一个呵呵,一个白眼了之,揶揄道:“好,你说得都对,你现在要好好为你的建设银行建设了,碧晨的父母快到了,知春去接了,中午的餐厅我也定好了,剩下的事就交给你了。”
碧晨是知冬的女朋友,俩人是大学同学,谈了三四年了,现在开始谈婚论嫁,两家父母说好见面,儿子娶妻,喻老师最上心,去年借着旅游之名,在碧晨的老家河南和对方父母见了一面,双方温情脉脉,虚与委蛇,在饭桌上相谈甚欢,初步敲定了儿女的婚事,谈了房子,车子,彩礼,碧晨的父母都是老实人,当喻老师问彩礼时,他们支支吾吾,尴尬地笑着,似乎怕落入“卖女儿”的俗套,始终说不出所以然来,这一次,碧晨的父母来x市体检顺便旅游,结婚的事就被重新提上日程,喻老师让大女儿给亲家定了五星酒店,说要好好尽地主之谊。
去餐厅的路上,知夏问母亲:“妈,彩礼你打算给多少啊?”
“彩礼”两个字像是带刺,喻老师被扎到了,惊叫:“彩礼?还要给彩礼?都什么年代了,还给彩礼?又不是卖女儿。”
“您要是手头没钱,这钱我出。”
“我有钱也不能给啊!他俩是自由恋爱,自己谈的,有感情的,你情我愿的,又不是相亲认识的,要什么彩礼?”
“这是什么道理?相亲的陌生人倒有身价,有感情的怎么反倒不值钱了呢?”知夏哭笑不得。
“你懂什么?反正,我就见机行事吧!能不给就不给,能少给就少给。”喻老师撇撇嘴,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她们比碧晨的父母早到了一会儿,面上的礼数要有,给足,但是里子嘛!国人们都注重面子,谁管里子是不是黑心棉还是白心棉?
进了包间,许文忠和女儿知春已到了,许文忠在抽烟,喻老师让他把烟灭了,他没听。落座十分钟后,碧晨的父母进来了,一对谦和恩爱的夫妻,进门的时候,包间有个高高的门槛,袁父转身扶了老婆的手。喻老师撇撇嘴,有点酸,转头又暗斥丈夫把烟灭掉,这一次,许文忠勉为其难掐灭了烟。
餐厅是知夏选的,陕西民居特色的高墙大院,飞檐斗拱,影壁游廊,颇有气势。喻老师觉得很有面子,但又觉得消费肯定不低,刚才悄悄地问过知夏这家菜贵不贵,知夏说她有会员,有折扣,喻老师才放下心来。
菜单传了一圈,大家都谦让推诿了一番,最后点菜的重任落在了知夏身上。知夏点菜,喻老师就在旁边做补充说明:——
“这个葫芦鸡一定要尝一尝的,是我们这边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