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实安本来也不长个,何况不动脑子也有人把外面的事喂给她听。金之瑜回家跟父亲一番周旋挨骂,骂完后照样缺钱,且越来越缺,陶映薇和令从雪没一个是好惹的人物,四个姨太太也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金之瑜在女人跟前惯常要面子,决不肯缩减花销,于是没多久终于被人拐进赌场,吃到几千块红利,又没多久连赔了一万多进去。金之瑜一时拿不出这许多现金,全赖到了始作俑者令从雪头上,于是凶形毕露,跟令从雪吵翻了天,当日深夜里有人从公寓窗口飞身而下,天亮后有人经过,摆正死尸,正是死不瞑目的红角令老板,法医查验,说是跳楼自杀,但目击者看得见尸体满身刀口,毙命时间分明是在坠楼前。
这桩凶杀案究竟原委如何,半个北平城的人都心照不宣,然而世上人素来勇于欺弱,却惮于追究人间豪雄,既然没有证据,也就无人找金之瑜的麻烦,顶多是陶映薇再也不肯见他。赌场的人日日上门催促,金之瑜委顿数日,到底还是信自己牌技上佳,于是找了放贷的,借了几万填赌场欠债的亏空,余下的零头索性接着拿去赌,不赌还好,一赌又是十几万流出手,连收贷的都几乎傻眼。
闹到这步田地,金之瑜自然不敢告诉金九霖,连头都不敢冒一个,到了山穷水尽时,终于顶着风声暗地里去问金管家。金管家上次借陈嘉扬的金口玉言赚了不少,连忙把陈嘉扬的通天本事介绍出去,金之瑜次日就上荔山公馆来。
时节已是深冬,外头下着大雪,阿柠拉开门,盛实安探出头,起初几乎认不出——只不过隔了两月功夫不见,金大少像换了个人,胡子拉碴不说,白西装又皱又馊活像东北酸菜,阿柠端上来茶水点心,他风卷残云扫荡一空,一抹嘴,鬣狗似的直勾勾盯着她,“陈先生呢?”
他这时候倒想起来叫“陈先生”了。盛实安对他既无同情亦无幸灾乐祸,只是看这副落水狗模样就想起自己曾经也东躲西藏狼狈如斯,可她在那时没有杀过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他算什么东西,就因为他姓金?
她坐在桌对面看着姓金的,言简意赅回答他:“没回来呢。”
金之瑜惶恐地点头,硬等到陈嘉扬深夜回来。
陈嘉扬开了一天会,晚餐时那些人附庸风雅,非要赏雪,他喝了一肚子冷风,头昏脑胀地进门,圈着盛实安的肩膀往楼上走,盛实安被他亲得前言不搭后语,三番两次开口被堵回来,急得蹬腿,陈嘉扬三两步踏上楼梯,正要把人扛起来回去睡觉,冷不丁被人着急忙慌一拽裤腿,听得那人跌跌撞撞倒在地上喊:“陈先生!”
陈嘉扬这才发现屋里还有一条老酸菜似的金之瑜,客气请进书房,看茶看座,他翘腿坐在大沙发里,听金公子局促不安地表明来意,原来是要找他的银行借钱还债,连手头厂子地契都带来了,打算把一生资产全做抵押,在陈嘉扬这里借二十万块,救自己一命。
金之瑜说完半日,没等到回应,陈嘉扬拿着那几张文书端详,松手扔下,轻轻一笑。
说是笑,只有唇角吝啬地一挑,桃花眼里满是冷意,“八万块的空头支票,就要我替你还二十万的高利贷?”
冬日极冷,盛实安让狗进来睡,正跪在书房地上铺垫子,狗在一旁摇尾巴,似乎莽汉一条也欣赏得来大小姐的贤惠。陈嘉扬往她这边看一眼,接着笑道:“金公子,好划算买卖。”
金之瑜实则已经四处奔波半月,四处碰壁半月,听到此处,几乎要流泪,跳起来央求:“二十万,将来我连本带利还!安小姐!你我是有交情的,你替我说两句话!”
盛实安才不插手,金之瑜两只咸猪手一张花哨嘴没少占她便宜,上次占她便宜的是小秦爷,上上次占她便宜的是韦沣,他们倒霉,她不叫好都算是菩萨行径,故而冷眼看着。
金之瑜扑过来摇她肩膀,“……你不帮我,你不帮我?你哪怕把我送的首饰珠宝还我也好!你才多大,你的心怎么就这么狠?”
不等陈嘉扬动弹,盛实安挣开他,靠在门上抱住手臂,眼看金之瑜眼泪真下来了,竟然有新主意冒出来,“加上房契,四十万。”
许是因为风月无边的好事被吵,陈嘉扬看起来神色不豫,此时终于被她满肚子坏水逗得展颜一笑,啼笑皆非的笑。金之瑜愣在当场,“你说什么?”
盛实安脆生生说:“你听得懂的呀。厂房呀,契书呀,不要这些虚头巴脑的,你拿房产来抵押,陈先生借你二十万,将来你还四十万。虽然最毒妇人心,可是高利贷没有这么划算的吧?”
金之瑜满脸苍白,表情像见了鬼,仿佛盛实安是个藏在人壳子里的小魔头,仿佛荔山公馆是卖人肉包子的夫妻店,浑浑噩噩向前走一步,似乎恨不得掐断她的脖子,“陈先生,您得救我,别听她——”
他一脚被狗垫子绊倒,猛地扑在地上,不知道有没有磕断牙。盛实安已经一矮身子溜到陈嘉扬的大桌子前去了,是个小喽啰寻求庇护的怂包样子,陈嘉扬在桌后撑着下巴,好整以暇看热闹,好像是最寻常不过的一件公事,“金公子说的什么话?我家姑娘都开口了,我自然救你。”
这是真要他出四十万的意思。金之瑜咬牙算计,低头不语,陈嘉扬推开窗让风雪卷进来,等金之瑜考虑这份买卖。
高利贷那边一日是一日的算法,再过几天就不止这个数,金之瑜眼下没别的法子,浑身筋骨发软,脸也不要了,趴在地上,闷声不响点了头,“陈先生,我……签字。”
陈嘉扬不动弹,靠在椅中,“还有一个条件。”
金之瑜抬头看陈嘉扬,后者方才满脸的笑意早无影无踪,既非狠戾也无阴冷,只是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黑口黑面眼光澄明,仿佛夜里寺中的铁笔判官、地藏菩萨,声音被夜风吹远,“你爹,金九霖。”
金之瑜像条狗似的,姿势尴尬地仰望这个英俊漂亮的年轻人,看他扯松领带,食指在桌上轻轻点着,“你去问他。问他想不想在银行存些款项、买些债券。问清楚,这周内给我答复,多说一个字,答错一个数,你滚出北平城。”
滚出北平城?那些放贷的唯一忌惮是他跟北平警察厅长有三分交情,他敢离开北平?……问清楚?不能答错一个数的问题,要他如何问清楚?他连家里究竟有多少钱财都不敢问,更遑论要金九霖拿全部家底出来买他的命!
可是就算金九霖肯,就算府中财产再多,投进行市债券,经理人最多才能抽几个点?陈嘉扬随手送盛实安的项链都价抵连城,他会缺这点钱?
一旁的盛实安也没了声音,呼吸声极轻极轻。金之瑜浑浑噩噩抬起头,话音颤栗,“……为什么?”
陈嘉扬蹲下身,拿指节掸掸他沾灰的衣领,轻声、轻蔑、轻慢、似恶人在哄痴傻的鬼孩子饮下孟婆汤,“你们父子手上有多少人命,你拿哪一条问为什么?”
这周周末,欠债连本带利刚好滚到四十万。金之瑜没有办法,只好摸回家去,金九霖早就听说儿子在外头惹了钱财官司,见面自然一顿臭骂,金之瑜忍辱负重,过一个时辰,又去找亲爹旁敲侧击拿家里资产送银行买债券的事,这下彻头彻尾捅了马蜂窝,金九霖当他早早惦记财产、早早盼着自己死,又是一顿家法,金之瑜回家一趟,什么都没捞到,反被打裂了屁股,卧床不起,急得要一命呜呼。
这边盛实安始终没睡着,辗转反侧想不通,四十万不是小数目,拿四十万玩一玩金之瑜还不够?陈嘉扬为什么还要算计金九霖?金九霖在北平举足轻重,政府里举目皆是他的人,就连带婉容文秀离了紫禁城去天津的那位都跟他沾亲带故,陈嘉扬不怕得不偿失?
但她没问出口,因为想起陈嘉扬从未向往过平淡和睦的一生,也心知蛇敢吞象是商人之本能,今日种种其实全都无可置疑,无可厚非。她只是肚子里揣着与金之瑜没问出口的一样的疑题:那恰到时机出现在金之瑜面前的放贷人、恰到时机引金之瑜去赌场的介绍者,从高楼上被抛下来的令从雪、突然翻了脸再不放金之瑜进门的陶映薇、乃至一切把金公子逼上绝路的微末小事,与陈嘉扬有几分干系?
他有如此多心绪怀抱不曾宣之于口,始终有,一直有。盛实安从这夜开始在他面前留二分冷静观照,说不上怕,说不上惧,只觉得没一分正形的陈嘉扬脊骨上凭空多出了从未认真辨识过的陌生,她从这夜开始重新掂量一名名为“陈嘉扬”的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