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营南侧,延绥镇火兵出营喧哗,西侧云镇骑兵出营不知去向,北侧督标右营家丁出营,主官认旗往刘中堂中军去了。我营东南两门外有三伙家丁模样人马,总数约百人,经投靠夜不收辨认,最大一股为云镇家丁,营地周遭还有杂役两百余人。”庞雨简单的道,“全营战备,营门戒严,有冲击营门营墙者可行逮拿,持械抗击者即刻打杀,全部口头传令,不要用号鼓。”安庆奇兵营的营盘中,大部分军队已经完成披甲,各司各部的火炮正在就位。“有没有联系上周遇吉?”“刘中堂中军外围全是各镇家丁,周副镇封闭营门,现下孙都堂到了,还不知情形如何。”庞雨挥挥手,到帐篷一角的长椅坐下,外出打探的哨马不时返回,带来周围友军的情报,大部分营头都在鼓噪,但还有基本秩序,有部分辅兵杂役逃脱,逃窜方向基本是向西,远离清军的方向。涂典吏等人在桌案上继续整理情报,并布设了一张新的营地示意图,以方便部署防御。由于土地坚硬,营地没有挖掘壕沟,部署扎营的时候,安庆营的南北西三方都有友军驻扎,清军的威胁主要来自东面,安庆营在东面沿着营墙摆列车架,多余车架布列在南侧,没想到现在友军哗变,没有部署的地方反而威胁最大,重甲兵的位置需要重新调整。庞雨万万没有料到勤王的战斗打成了这样,面对臃肿缓慢的清军,这么多勤王兵马宁愿哗变,也不愿意去尝试攻打。南直隶的兵马虽然薄弱,但仍然敢于在酆家店迎战流寇,这些勤王军却完全被清军打破了胆。“参与鼓噪的有哪些营头?”“绥远、云镇、大同、宣府、督标中营、右营、保定,全都有份,连秦军抚标的郑嘉栋和李国政都去了。”庞雨抬头看看汇报的涂典吏,前面那些是九边凑出来的,以宣大为主,哗变虽然主要针对刘宇亮,但孙传庭是名义统帅,这些军队如果真的鼓噪而逃,先治罪的是孙传庭,秦军自己的抚标也有人参与,让庞雨有点意外。“只有周遇吉、曹变蛟和咱们没去,但曹变蛟的手下去了一个参将。”庞雨示意涂典吏继续布防,大帐外面不时传来队列经过的声响。庞丁端着一杯茶水过来,待庞雨接了之后低声道,“少爷,他们围了京营,又单独撇下咱们安庆营,就是把咱们当做外人。”“加上后面跟来的辽镇,九边基本都到齐了,他们长期在北方,无论打西虏还是东虏,都是经常要碰面的,行事的路数比较相近,自然把我们当做外人。”庞雨对着茶面吹了一口,几片茶叶随之飘动,“说不定他们正凑在一起,数说我们安庆营不懂规矩。”庞丁听完笑道,“数说罢了,说不定已经点起上万大军要把安庆营斩尽杀绝。”庞雨笑着抿了一口茶水,安庆营是刘宇亮召唤来的,刚刚到达德州,孙传庭就把汇聚的勤王军分派出去守卫州县,庞雨连人都认不全,熟悉的只有周遇吉,其他各部与他几乎没有交集,再加上前面立有战功,刘宇亮每次开会都要提及,用来敲打其他人,各部本就心有芥蒂,把庞雨认定是刘宇亮一伙,现在大家造刘宇亮的反,当然不能带上他。到了傍晚时分,周边打探的友军消息表明,各镇的士兵在陆续返回,有几个将官也回营了,事态没有继续变坏。营地中逐渐安静下来,防务部署基本完成,庞雨此时才放下心来,走到帐篷外边的时候,中军的灯笼已经点亮,卫兵举着长长的竹竿在往高架上挂,各部的火兵在煮饭,白色的炊烟在营区缓缓飘动。周围的士兵见到庞雨,看起来有些兴奋,庞雨活动了一下手脚,知道这些将士对今天发生的事情有些茫然,这个时候光靠那些文书官是不够的,他派出卫兵去通知吴达财,准备一起巡视营地,检查防务顺便给士兵安心。吴达财还没赶来,营门那边却来了人,到中军值班赞画报完,卫队长过来低声道,“报大人,孙都堂来了,快要到北营门,派了家丁先来通传。”庞雨赶紧把帽子戴好,指定涂典吏代中军指挥,然后匆匆往北门赶去,一边走一边问道,“除了孙都堂还有谁?”“还有临洮曹总兵。”庞雨走得比较快,因为他不熟悉孙传庭的风格,上官临时要来营中,一般会先派人来通传,让营伍做好准备,同时也免得发生被下面的士兵拦在营门的尴尬,史可法习惯提前半个时辰,张国维只提前半刻钟,熊文灿则基本不会临时来营中,都是提前几天通知。今天是特殊情况,庞雨估计孙传庭也来得匆忙,只能早些去等候,还没到门前时,已经看到孙传庭的队列,这位总督连认旗也没带,身后跟着几十个家丁。孙传庭是从东北方向过来,到安庆营地为止后转向北门,这个方向没有车架作为营墙,就是标枪扎捆后上面横放长矛,只是起一个标识边界的作用,如果不管军法的话,从任何位置都可以轻松的进来。但孙传庭并未摆架子走捷径,顺着北面的营地边界缓缓行走,一路打量那些营地内戒备的安庆兵,他身后的曹变蛟也在观察。此时的安庆重甲兵已经基本批挂完毕,按旗队布列在营区边界后,其中间岔部署着小铜炮。一些车架从东墙调动过来,用于掩护这些旗队的侧翼。孙传庭停在营门前,没等家丁过来牵马就径直下了坐骑,庞雨刚好赶到门前,观察了一下孙传庭的脸色,这位总督摆摆手,制止了庞雨施礼,带头向营门走过去,“庞将军与本官走走。”庞雨赶紧跟在身后,又抽空和曹变蛟打了个招呼。孙传庭一路上没有说话,走到一队列阵的铁甲兵身边才停下查看他们的甲胄,这一队都是旧式的鳞甲,有几名用单手兵器的士兵批锁子甲,孙传庭站在一名锁子甲兵的身边,仔细的翻看铁环。平日庞雨并不让铁甲兵披甲,以免其他军镇嫉妒,所以全数披甲还是首次,由于情况紧急,也顾不得低调了。那名士兵不明所以,紧张的看着几名上官,庞雨对他温和的笑笑道,“这是勤王总督孙都堂,检查你的武备。”孙传庭仍没有说话,查看完毕之后又去看了旁边的鳞甲兵,与巷战时不同,这些鳞甲兵大多使用长矛,腰间带着短柄斧或短刀,少部分仍持有刀棍、狼牙棒等双手近战兵器。从一门铜炮前经过时,庞雨以为孙传庭要停下来,结果孙传庭径自就往前走去,一直到了中军附近,他去看了庞雨的骑兵,与刘宇亮这类文官不同,孙传庭依次检查了一个骑兵局所有的旗号,武备只是简单查看。这些事情做完,天色已经全黑了,身边的卫兵都打起灯笼,孙传庭仍然很沉默,在营区中缓缓行走,庞雨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也没有去打搅他。此时各营都在开饭,火兵在营区里穿梭,给戒备的各营送去饭食。孙传庭一路到了东门,走到一队铁甲游兵小队的位置,这伙游兵正要出营警戒东面道路,那小队长还在做简报,见到几个上官过来,吓得不敢说话。孙传庭低声道,“安庆营的伏路军,是天黑后才调派的?”“一般还是天亮时预先调派,今日午后调整防御,耽搁了些时候,只能晚上调派了。”“路上可是已经布了鬼剑、铁蒺藜。”“回大人话,东南两面近墙处布了,西北两面晚些还是要布的。”孙传庭知道庞雨的意思,还是要防着友军,当下淡淡道,“聊胜于无。”“防君子不防小人。”孙传庭哈哈大笑两声,庞雨见他心情好些,赶紧凑过去问道,“下官营中正好是晚饭时间,敢请大人指点军中饭食。”只见孙传庭挥挥手,庞雨赶紧让等待的卫兵将饭食拿来,几个大竹篮揭开,里面堆满了煎饼和蒸饼。孙传庭带头,曹变蛟等人各自抓了大嚼。孙传庭走到一个车架边靠在上面,卫兵又端来热汤,孙传庭把热汤就放在车架上。庞雨也拿着饼站在他身边,就着热汤很快吃完下肚,孙传庭也吃得很快,几乎跟丘八没有区别,饼子下肚,孙传庭拍拍手,将热汤一饮而尽。庞雨没他吃得快,此时赶进度,口中塞满了饼子,孙传庭却突然开口了。“本官初到陕西,手中无一可用之兵,不得已奏报兵部,从洪大人那里调用甘军两千,岂知仍是不堪用。是以本官知道,军旅之事来不得一点轻忽,来不得一点懒惰。本官遣散抚标全数重募,第一批抚标营,一千五百三十九人,无论步骑,皆是本官亲自一一挑选,所有甲仗兵牌由本官亲授。”营地的灯笼微光映照出孙传庭的侧影,随着他的讲述,下巴和胡须不停的上下抖动,一道道白气从口中吐出,又消散在空中。“如此,秦军方有五千可用之兵,巡抚陕西两年之间,本官正是用此五千秦军,生擒高迎祥,灭流寇大小十五营。”庞雨听得有些出神,今天各路边军造反,主要是冲着刘宇亮去的,不知道孙传庭为何突然如此多感慨,要跟他说这些话。孙传庭现在已经被任命为新的真保总督,陕西肯定是回不去了,刚才那段话,听起来就像是陕西巡抚的述职总结,同时也像是对边军的吐槽。口中的饼子没有吞下去,庞雨一时还没法回应,孙传庭讲得入神,庞雨又不好去端汤弄出动静来,只能拼命往下咽。“由此本官也知治军之难。”孙传庭没有留意庞雨的动静,口中继续朗声说道,“本官在邸报见安庆营宿松一战,觉得其中必有些虚报,你报铜城驿斩首建奴百余,本官觉得大约有三十真级,今日看了营中,最难打理的锁子甲所有环扣全无锈迹,骑兵旗帜号鼓整齐,所有士兵兵牌齐全,营伍好不好,这些是骗不得人的,本官才信了斩级全都是真的。”庞雨刚好咽下口中饼子,赶紧谦虚道,“下官惶恐,此次北上勤王,所领是全营精锐……”孙传庭打断道,“庞将军不必谦逊,安庆营天下强军,自备钱粮千里勤王,谁在真心任事,本官心中自有计较。治军之难,今日之事也可见一斑。”“下官理会得。”“庞将军的有些想法,按孙某本心来说是赞同的,但眼下情势如你所见。”孙传庭或许听出庞雨的敷衍,沉默了片刻后道,“午后的时候,本官与勤王各营将官都一一深谈,勤王各镇各营仍会同心协力迎战建奴,有些细枝末节,将军不必往心里去,不可因此等事误了勤王大计。”“属下断然不会。”庞雨口中应了,但不知道他说的细枝末节是什么,也不清楚孙传庭说的有些想法是哪些,但孙传庭的意思,就是延续之前妥协好的作战方式,用来跟朝廷交待。“后面与东虏交战,总还是要协同的,你多与曹总镇、周副镇互通声气。”孙传庭说完后,径自往北门走去,庞雨大致知道了孙传庭的意思,其他边军已经破了胆,丝毫没有要和清军交战的意思,今天又特意排挤安庆营和京营,边军里面唯一没去闹哗变只有曹变蛟,庞雨只能和他协同了,所以过来的时候也是带的曹变蛟,可见孙传庭仍对攻击清军有一定的期望。想到这里,庞雨把脚步放慢,果然曹变蛟跟了过来,他倒没有什么架子,用袖子抹了抹嘴巴后拍拍庞雨肩膀,“刘宇亮自己不敢出来见那些将官,派了一个幕友出来传话,庞将军可知他是怎生说的。”庞雨以为曹变蛟会说协同的事情,没想到开口是这么一段话,小心的道,“在下不知。”“他说是攻打东虏是庞将军你出的主意,要勤王军全力阻截商河一路鞑子,不让他们过运河,等江河解冻之后困住他们,各路兵马汇合之后再行围攻。”庞雨愕然停下,但只听这一段内容,就知道曹变蛟多半没说谎,因为这些内容确实是庞雨跟刘宇亮说的,现在已经一月下旬,只要拦住商河一路清军,所有清军都将陷入被动。曹变蛟漠然的道,“总之意思都是你撺掇他,非要逼迫勤王军跟鞑子会战,现下各镇对庞将军都颇有微词……就是张口痛骂。”庞雨在心中把刘宇亮全家骂了个遍,他全然没想到,以为最可靠的首辅居然能这么轻易就把心腹给卖了,就只是为了拿他当挡箭牌,抵挡边军的怒火。庞雨怒火中烧,以前史可法、张国维也并非有求必应,但至少没有过这样过河拆桥的事情,更麻烦的是,现在他几乎把所有勤王军都得罪了,那个阻截清军的计划就不用提了,再没有丝毫可行性。突然听到这个坏消息,庞雨没有丝毫准备,口中跟曹变蛟随意敷衍,心中想着后面的应对,一路到了北门为止。孙传庭的身影在前面已经到了北门,他仍从营门出去,门外的家丁已备好马,孙传庭上了马,回身看到门前仍有些发呆的庞雨。“庞将军,本官复起初在吏部,原是朝中最好的去处,因见天下动荡自请办贼,去陕西时只带了六万饷银,之后措兵措饷皆要自筹。入了这戎马生涯,其中甘苦自知,不足为外人道。”孙传庭高坐在马上,营门前昏暗的灯笼摇动着,让孙传庭的脸孔忽明忽暗,他盯着庞雨半晌,“然则夜半之时扪心自问,我等不干这些苦差事,又放心换何人来干。”他说罢一扭马头,沿着来时路策马而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