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后来秦汉的社会制度与《王制》所言不符,其实并没有关系,圣人希望的只是改变,因为当时具体形势所限,即便是孔子也想不出超越时代的社会制度。”
这相当于给《王制》和后世政治实践之间的不对应,打了一个小小的补丁,算是自圆其说。
“其二,《王制》之中种种制度,皆是孔子所想的新制度,虽然有些后世并未采用,但诸如选官、郡县、治化这些道理,还是能追根溯源找到思想源头的,所以后世制度改革和思想流变,也要理出一个脉络来,这便是《古今文学考》的初衷了,意义上,跟《孔子学术谱系考》是一样的,只不过一个从谱系入手,一个从制度和思想的交错脉络入手。”
见孔希路半晌没说话,姜星火又加了一把火:“经学有微言大义,孔子素王改制的宗旨为微言,群经所载典章制度与伦常教化为大义,西汉以后微言断绝,这一千年来诸儒专讲大义,可想来孔公也明白,若无微言,又何来大义呢?”
孔希路当然明白姜星火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在官方层面上,暗示可以把“释经”的权力交给了他。
“六经道丧,圣道掩敲。”
孔希路郑重说道:“这文章,我写。”
“孔公高义。”
姜星火与孔希路对饮一杯,写文章与注经的事情,就算定了下来。
如此一来,有这两位大儒出手,在理学内部掀起学术纠纷,就算是成了。
而有了这摊子事,想来本就被复兴的心学和实学所分流的理学,该是更加应接不暇了。
在舆论上,思想界内部有了巨大的争执,就可以随便他们去撕,去吵,因为对于原本占据统治地位的理学来说,无论怎么吵,其实他们都是亏的。
如果注六经这件事成了,那么朱熹的那套《四书章句》在学术界和科举考试中的地位,肯定是理所当然地要下降的,因为四书本来就是六经的阶梯。
而以主张变法的董仲舒的公羊学为基础,再配合上孔子自己托古改制的《王制》,把《王制》抬到“打开六经这扇大门的钥匙”的地位,到时候变法的学术依据和支持,不就更加充足了?这些都是一环套一环的。
孔希路和曹端吃饱喝足,先一步告辞离去,而高逊志如今睡在温暖的阁楼里,若是贸然唤醒拉到外面寒冷的风雪中,恐怕有患病甚至猝死的风险,所以依旧沉睡着。
姜星火独自欣赏着越来越大的风雪,他甚至看到了街边有大皇子府的旗帜的马车路过,想来是家里的谁出来游玩了,按照马车的规格,身份还不低。
不过高逊志并没有沉睡多久,不多时,便悠悠转醒过来。
看着桌上杯盘狼藉的样子,高逊志揉了揉皮肤有些松弛的脸颊,问道:“他俩都同意了?”
“高太常何必明知故问。”
姜星火头也没回地说道,他的眼眸此刻似乎都没有焦点一般。
“那伱怎么不走,还要我帮你做些什么吗?那你可得求我,我跟他俩不一样,你于我无恩。”
“没有。”
姜星火这时候转过头来,看着他。
若是此时来一句,“你的孙女在扬州过得不错”,恐怕就是绝杀。
但姜星火不是这样的人,既然高逊志没有参与暴昭的阴谋,他也不会把高逊志怎么样,哪怕对方不认可自己其实就算高逊志真的跟他对着干,姜星火也做不出来胁迫人家妻女的事情,毕竟连景清的女儿他都没怎么样,还好好地供人读书生活。
高逊志没那么重要,既然他不想帮自己,姜星火自然也不会强迫。
姜星火坦诚道:“只是诸事繁乱,如今骤然放空下来,反倒有些无所适从了。”
高逊志也是当过九卿的,对此倒是颇为理解,道:“你现在是国师,虽然没有宋时平章军国重事之名,却有参知政事之实,若是不忙,反倒该你自己反思了。”
姜星火苦笑一声,摇了摇头道:“不只是这些问题,我现在只想做好眼前的事情。”
他站了起来,看着窗外飞舞的雪花,忽然道:“你觉得现在,天下如何?”
高逊志听出了姜星火话语里的异常之处,凝视着他,片刻后才缓慢开口道:“如久病之人,忽下猛药,一时有气血充盈之状。”
“重症就得下猛药,腐肉就得刮骨刀。”姜星火轻描淡写说着,目光却变得幽深难测。
高逊志闻言微怔,沉吟许久后才继续道:“沉疴难去。”
“大雪白茫茫一盖,什么都好了。”
此时此刻,莫愁湖的冰面上,已经看不到冰了。
无论是美好的还是丑恶的,随着雪越下越大,都没了踪影。
“你这句话,究竟指什么?”
高逊志抬起头望向姜星火,眼眸中闪烁着浓郁的疑惑和探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