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姚广孝念的这段佛经的意思。
《大乘起信论》中有“一心二门”之说,认为“心”同时具有“真如门”和“生灭门”两方面,真如如水,生灭如波,水为波之体,波为水之用也就是说,“真如门”近似于“无垢识”、“寂灭心”的概念(跟张载的天地之性基本是一个概念),即“如来藏”;而“生灭门”接近于作染净依的“阿黎耶识”(类似于张载的气质之性),这二门包含世间一切事物现象,体现着诸法唯识的精髓。
“心真如”包含两方面性质:一是“如实空”,即“离相”、“无念”,是纯净无任何杂染的存在;另一是“如实不空”,即永恒不变的静止存在。由于“心真如门”是绝对纯净不动的本体,故难以解释染净、动静、一心与俗世诸复杂关系,《起信论》就用“心生灭门”来解释这些关系,也就是“心生灭者,依如来藏故有生灭心,所谓‘不生不灭’与‘生灭’和合,非一非异,名为阿黎耶识。”
所以,“阿黎耶识”就是“生灭心”,是根据心的“不生不灭”而存在,是“不生不灭”给合“心生灭”的产物。
而处于阿黎耶识生灭心状态的“心性不生不灭”被称作“觉”;处于阿黎耶识生灭心状态的“心生灭”被称为“不觉”。
“觉”除具有“心真如”的“如实空”(纯洁无染的存在)、“如实不空”(永恒静止的存在)的双重性质之外,还具有“因熏镜”和“缘熏镜”两种特殊作用。
“因熏镜”是指“觉”如镜,世界一切事物现象莫不显现其中,因为“觉”能常住“一心”,而世间一切事物现象都在“一心”为本性,觉性虽是“不动”的,但具有一切“无漏法”,成为众生得以成佛的依据,众生之所以厌生死、求涅盘,在于“觉”对众生自身起内因熏的作用。
“缘熏镜”则是指“觉”对解脱众生起一种外缘熏的作用,所以“觉”既是“静”的,寂然不动地蕴含在世间一切事物中,为众生所有;同时它又是“动”的,能出离生死、同染转净以普度众生。
好,解释到这里,相信不懂佛学的人已经基本懵圈了。
但是没关系,有程朱理学翻译版的内容。
——也就是《朱子语类》里经典的“心之虚灵知觉,一而已矣。而以为有人心道心之异者,则以其或生于形气之私,或原于性命之正,而所以为知觉者不同。是以或危殆而不安,或微妙而难见耳”。
这东西跟《大乘起信论》不说一模一样吧,也可以说是分毫不差,就是把佛家用语翻译成了儒家的。
朱熹认为凡人之生都是禀受“气”以为形体,禀受“理”作为本性,道德意识发自作为本体的理,感性情欲根于构成血肉之躯的气,道德意识常存于心灵深处,所以为“微”;感性情欲并非皆恶,但不加控制就流于不善,所以为“危”。
朱熹觉得这就是《尚书》(相传是伪作)里“人心惟危,道心惟微”的意思,实际上就是为了掩盖其思想的佛家根源,朱熹将天理与人欲的对立说成是“人心”和“道心”的对立,给自己找了个出处。
客观来讲,很扯淡,属于是先射箭后画靶,先得出结论再去寻找出处,但朱熹就是这么缝的,“必使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焉,则危者安,微者著,而动静云为自无过不及之差矣”。
那么朱熹有没有创新呢?
有,还真不是完全照抄,还加了点自己的私货进去。
朱熹还认为“道心”即是体现“天理”的“义理之心”,因此“知觉从君臣父子处便是道心”,嗯,一切都要回归于伦理道德,也就是三纲五常,而不是像佛家那样“色即是心,心即是色”。
这样明确了道心是伦理纲常的本质所在,也与佛家超道德的“真如”本体区分开来,也就把单纯地视人的七情六欲为“障道因缘”的弱点给打了个补丁,如此同佛家禅定之学划清界限后,朱熹在道德修养上主张“格物”来消除人欲之私接下来就是“敬”“诚”那老一套了。
见众人不吭声了,姚广孝继续说道:“教人半日静坐,半日读书,无异于半日当和尚,半日当大儒,如此混儒于释,又援释入儒,朱子天理人欲之说,本就非是儒家所言,乃是凭空造物,如何能令人苦捱风雪?世上之物,诚心主敬固然重要,可明辨真伪,同样意义重大。”
好强的攻击性!
老和尚这就是说,你们刚才叫的那么凶,可这套天理人欲对立起来的理论,从源头上就不是儒家的东西,拿来骗百姓的,怎么自己都信了?
而且还不留痕迹地挤兑了一下程朱理学。
说完,姚广孝算是长舒了一口气,这口气可是憋了他好多年了。
在明初期佛教渐成颓势之际,老和尚作为佛家的定海神针,是真真正正地承担起了护教之责,整理了反排佛的《道余录》,而这本书,就是之前给朱棣看的那本,里面主要的内容,就是在讲程朱理学对于佛经的剽窃和曲解。
但以前势单力孤,你是黑衣宰相,面对这么多张嘴,也说不过。
可现在就不一样了,有了姜星火的众多新思想的大力支持,老和尚终于有底气毫不顾忌地正面反驳程朱理学了。
这里面有个梗,就是二程都想用“主敬”来替代周敦颐的“主静”,朱熹也想通过“格物”来作为修行法门,理学内部也是讲迭代贡献的,每一代大师都要留下点自己的创新点,但无论是“格物”还是“主敬”,处处都可以看到佛家的影子,朱熹一面批评佛家的坐禅,一面提倡静坐,所谓“静坐便理会道理自不妨,只是专要静坐则不可,理会得道理明透,自然是静,今人都是讨静坐以省事则不可,盖心下热闹,如何看得道理出?须是静方看得出。所谓静坐,只是打迭心下无事,则道理始出,道理既出,则心愈明静矣”就是朱熹的静坐法门了。
也就是说,静坐在朱熹这里是方法,目的是为了体会道理,也就是三纲五常之类的。
但理学的静坐与佛教的坐禅,在形式上是一模一样的,所以静坐到底是为了出家,还是要诚心正意居敬持志继而反求己身,那只有当事人心里最清楚了。
不管怎么说,程朱理学从“主静”到“主敬”再到“格物”,历代大师的儒家风格算是愈发明显,但是无论多么明显,终归是逃不脱佛教禅修的窠臼。
眼见着被姚广孝一番话扭转了颓势,双方攻守之势异也,这时候自知继续在“人心道心”这个根源上纠缠,是一定会被拖到不堪境地的,杨士奇也是豁出去了。
“凭空造物,未必不能苦捱风雪,人生于世,便存于道德风俗之中,如伊川先生(程颐)所言——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八个字的杀伤力,想必无需多言。
这种言论,属于理学极右中的极右,一般卫道士都说不出这种话,能说出这种话的,无疑是虔诚至极的卫道士。
“好!”
姜星火这时候忽然以手击节,声音越来越大,全场瞩目。
“好一个‘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姜星火看向杨士奇,杨士奇同样毫不退缩地看向姜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