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凌云终于等到了他与天后的第三次相见。
入宫前,他与明珪就已提前做好了准备,打算跟武媚娘好好说说明崇俨案和此三桩怪案间的关联,谁知他刚开了个头,天后脸上便出现了不耐烦的神情。
“太粗略,”武媚娘道,“你打算跟我说的,都写在谢三娘递交的信里了,我让婉儿给我读过,说这些案子是同一凶手所为,还是有些勉强。”
“杀人自然有目的,以上案子中,凶手都将死者摆成无法解释的奇形怪状,恐怕与术士修行有关。如今没有您的旨意,无法细查详情,才会显得如此粗略。我相信要是让我接手,得到大理寺的案卷,前往案发之处封诊,至少能证明这个猜想是否正确……”
李凌云表现得有些急躁。武媚娘叫人给他端了碗冰镇蜂蜜水,不疾不徐地道:“听说你们封诊道查案,一定要求得真相,如今你却只凭猜测,就让我为此下旨?李大郎,你可知道,如果这些案子查出来与明崇俨案毫无关系,大理寺会如何编派我的不是?”
“难道……大理寺现在就不编派天后了吗?”李凌云端着蜂蜜水,莫名其妙地看向武媚娘。
天后闻言一愣。李凌云又道:“难道谢三娘没把大理寺在东都城外抓人的事告知天后吗?”
武媚娘反应过来,他冷不丁说这句话的意思,是指大理寺明知宫中让他查案,都敢直接抓人,背后自然不知道说过她多少坏话。
仔细一想,武媚娘也感到有些好笑。她指着李凌云道:“你们谁说李大郎不通人情的?他这不是很懂吗?”
武媚娘笑了好一会儿,才正色道:“你既然也知道大理寺对我命你们查案不满,身为臣子就要为君上着想,我确实不好就此为你下旨。但如果你们能拿出更有用的证据,大理寺自然没话可说。”
“要是有证据,又何须天后下旨?不如直接把凶手抓了,把案卷砸在他们脸上就是了。”李凌云听得有些生气。
武媚娘又一阵朗笑,笑声很有须眉英气,随后她袖手道:“今日就到此为止,你先出宫歇着,明子璋留下来。”
李凌云将蜂蜜水交给一旁的宫女,愤愤地道:“既要查案,为何又让人歇着?我就是不明白,天后相继命我阿耶、杜公还有我查案,不就是要找一个真相吗?既要找真相,就需不拘一格,但凡有可能的,都要试过才对。”
武媚娘笑着摆手。“来人来人,把这个痴儿给我叉出去。”
命令一下,几个金甲卫瞬间围拢上来,他们手中的直刀也不出鞘,在李凌云肋下一架,当真把他从殿中一路给叉了出去。
武媚娘对明珪招招手,又对上官婉儿摇摇头。后者机敏地拍了三下手掌,殿中人顿时走个精光,就连上官婉儿与谢阮也没有留下。两女离开时随手扣上殿门,并一左一右守在门口,不许外人进入。
武媚娘在坐床上懒懒躺下,单手托于脑后,捏着面前贴金大漆果盘里的葡萄,吃了几颗。虽然年岁已大,但她那种成熟女子的风情,却很有一些灼灼逼人的味道。
明珪在她对面的席上恭谨地跪下,轻声道:“至今为止,李大郎的办案本事,据我看一直是十分可靠的。”
“谁怀疑他的本事不可靠了?只是本事要用对地方。”武媚娘欠身做欲吐状,明珪起身到她身边伸手接着,武媚娘吐了几颗葡萄籽到他掌心里,又躺了回去。
这个举动,对身为长辈的女子和身为子侄辈的男子而言,实在是过于亲密,但是武媚娘和明珪好像都没有半点不自然的意思,似乎他们彼此间这样做已不止一次两次了。
“明崇俨的案子交给李大郎,必定能找出天后所要的‘真相’。”明珪手腕一翻,葡萄籽落在了地上的赤金唾盂[1]里。
武媚娘斜乜着明珪道:“子璋慎言,子为父讳,怎么能直呼其名?”
“天后叮嘱得对。”明珪嘴上说着,脸上却没有什么惭愧悔改之意,“李大郎对他阿耶的案子上心,对我阿耶的案子也是志在必得,天后放心就是。”
武媚娘把葡萄放下,皱眉道:“子璋你可以确保一切无虞吗?”说着,她伸手去拉明珪衣袖。
“臣确保。”明珪顺势起身在床边坐下,温情地凝视着这位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许多的女子,“天后要相信臣的安排,有李大郎在,就一定逃不出我所算计的结果……至少,天后想要的必能得到,不会有变。”
“那就去做吧!”武媚娘仍皱着眉,“明崇俨死去足足一年有余,我心中总是挂念,他对我,对天皇,还是忠诚的……此事要是不了结,子璋也总是陷在这事情里不得自由,我还有许多事要子璋你去做,这样不好。”
“实在不妙。”明珪伸出一指,揉着武媚娘隆起的眉心,悄声道,“天后眉间都有皱纹了,是臣无能。”
“为国操劳,固我所愿也。”武媚娘微微一笑,那双妖娆的眼眸中有了刀光剑影,“你就看着办吧……”
“臣明白。”
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旋风,骤然吹起殿中幔帐,半透的幔帐顿时如蛇狂舞。
“贤儿小时候是极为乖巧的,长大了却总是喜欢做一些蠢事,作为他的母亲,我很为难啊……”
从殿中传来了武媚娘幽幽的声音,但很快被淹没在狂乱的风里,化为呜呜泣音……
李氏宅院,李凌云房内。
明珪与李凌云面对面地跪坐在席上,后者面色难看,双眼盯着对面手捧冰冷蜜水的明珪。
明珪今日穿着常服,一身白色襕袍,头上系着黑色青纱幞头[2],显得格外儒雅,但腰间银制浮雕花草纹的蹀躞带[3]过于贵气,怎么看都不像是寻常读书人。
“天后让人把我给叉了出去,金甲卫把我叉到殿门外还不算,竟然一路叉到了宫门之外,所见者甚众。”李凌云话音未落,明珪一口蜜水就喷到了他脸上。
“抱歉抱歉,”明珪连忙卷起衣袖,擦拭李凌云的头脸,苦笑道,“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叉得也太远了,我以为把你弄出门就算了。”
“无所谓,”李凌云拉开明珪的袖子,郁闷地道,“本来以为入了宫,见了天后,就能请下旨意,却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李凌云翻翻面前整理出来的两本封诊录,上面还有许多空白之处。他有些无奈地道:“不看尸首,不实际查过凤九给我的这两桩案子,你阿耶的事绝不可能有进展。”
“那就查。”明珪道。
“是啊!也没有什么办法……咦?”李凌云猛地睁大眼睛,一把掐住明珪的胳膊,“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