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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淮州的常平仓是空仓,何需去看?就算看了又能如何?”嬴淳懿想到去岁陆潜辛一案,那黄纸上的“临近年关,不宜见血”八个字,心下一番推测,沉声道:“就算把空仓桶到台面上,也多的是理由推脱。只‘梅雨天气,粮食堆积易霉烂,不如提早分卖’一句,再补上卖粮所得钱款,秦毓章就能在陛下面前圆个大半。”
“一座粮仓,有粮无粮,重不重要,看的是有多少人要吃这座粮仓,靠这座粮仓活命。”他本不喜欢说这么多。
在宣京时,不论是他的老师还是贺今行,甚至以粗放著称的桓云阶,实则都是问弦歌知雅意的人,哪怕顾莲子偶尔追问不休,也是故意为之,进退有度。
但现下身边就这么一个助力,他不想对方又自作主张横生枝节,只得解释一番,面上跟着显出不耐烦的神色。
沈亦德皱着眉细细思量,忽地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是属下思虑不周。”而后观侯爷面色不虞,心下一惊,忙拱手道:“侯爷勿怪。”
嬴淳懿达到目的,做了个手势,表示自己并不介意。在对方告退之后,收敛神色,望着山谷,不知又想到了什么。
另一边的大树下,齐宗源歇够了凉,挥退一众伺候的衙役,问孙妙年:“昨日派下去报送照会的那几个都交待清楚了?”
后者胸有成竹地点头,“制台放心,让他们说什么,他们绝不敢差一个字儿。”
冯于骁跟着道:“这几人的家眷亲属都在我按察司里,不怕他们乱张口。”
齐宗源“嗯”了声,颔首道:“有备无患呐。”
他说罢,看了一眼不远处巨岩上的人影,琢磨着说:“为免忠义侯拿淮州的义仓做筏子,待会儿直接去入江口。人叫过来后,冯大人看着些,要是谁想反水,就先一步让他开不了口。”
“齐大人放心,出不了错。”冯于骁惯常地从牙缝里泄出声音,语调在炎炎夏日里阴寒无比。
很快,队伍再次启程,江南官府与钦差使团十分默契,没有争议地将目的地直指澄河入江口。
又行进个把时辰,终于赶到。
“入江口的地县是江阴县来着?”齐宗源拄着半路赶制的木杖,眼瞅着只几步路便能翻过山岭,一咬牙快步上前。
“制台记性挺好。”他身边同样气喘不已的孙妙年接道:“县令姓莫,平素不起眼,但这一回洪灾,倒是吸纳了不少流民。”
“能吸纳流民,想必县城在粮储方面底蕴深厚,初二遇灾后又将灾情控制得很好。”在前面的嬴淳懿慢了一步,不动声色地等他们赶上来与自己同行,“听诸位大人说来,这莫县令倒是有真才实干的。”
孙妙年道:“侯爷不知,这姓莫的在咱们江南这儿有点名气,人称‘铁板县令’。其实就一块儿砖,撒起泼来浑得很,让人没法提拔。”
这个话题到此结束,一排五人终于站上山岭。风日晴好,天清气朗,岭下山河大地一览无余。
清晨泄下的洪水已经褪去,除却一小撮山包,目光尽处,皆是一片泥泞。
没有人迹,不见城池。
亿万石江水携带泥沙灌注成的洪流,裹引山势叠积力量,摧枯拉朽,抹平了所到之处的一切。
“这是怎么回事?”沈亦德已蓄满情绪,立即暴怒道:“齐大人,您不是早就下令让此地民众的撤离么?”
齐宗源亦是一惊,失声道:“怎会如此?”
他与左右面面相觑,再道:“本台昨日确是在我等议定分洪口之后,就派出了衙门里最好的人手前来报信,按正常情况,消息早该在子夜就送到了各县衙门。而咱们过了卯时才泄洪,预留的时间足够撤离啊。”
孙妙年回头斥问下属:“前去送信的那几个可回来了?”
下属飞快地摇头:“还、还没!”
“那这中间多半是出了什么事。”齐宗源抬手盖住双眼,仰天长叹,“都是本台的过错。虽人手紧张,但如此大事,合该多派一轮人手确保命令下发无误。现今,本台还有什么脸面再做这一路总督,领受陛下皇恩。”
“这怎能怪到制台大人头上?”孙妙年也无可奈何地叹道:“总督府的人向来能干得力,出了这等差错,或许是因他们遇到了无可抗衡的天灾也说不定。人算不如天算,大人莫要过多伤怀,江南还得靠您撑着呢。”
“若是意外就能说过去,那要诸位官员何用,要大宣律何用?”沈亦德冷笑:“如此大的堰塞湖泄洪,不提前照会泄洪区百姓撤离,与谋杀何异?只江阴一县尚且如此,更别说其余沿河地县,那景状只想想就令人发指!”
他打量过孙冯二人,“办差不力,渎职误民,我看不止齐大人,在列诸位都是嫌自己屁股底下这个位子坐得太久了!”
“依照朝廷的命令,救灾事宜由江南官府主办,钦差使团协理,不论高低,你我共担责任。沈大人说话之前,想想清楚。”冯于骁盯着他,语含威胁。
沈亦德还要再回驳,嬴淳懿开口:“够了,当务之急是赶紧救民。”
两边咽下仇气,息了声音,侯爷回身喝道:“临州卫何在?立刻下岭搜救存活百姓!”
“侯爷说得对。”齐宗源用衣摆按了按眼角,也回头高声喊道:“还不快都下去搜救!”
不论临州卫军,还是跟着来的一应衙役,纷纷得令。很快两班人冲下山岭,很快混在一起,像抢食的家禽一般呼啦啦地跑向江阴县。
日头偏西,此时距离泄洪已过去五个多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