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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小子倒是我认识的,能少费许多口舌。”黄主簿眯起眼仔细看了看,走出两步才发现身边没人跟上,回头诧异道:“怎么不走?”
“叔你去吧,我在这里守着他们。”贺今行解释说:“治疫首先要将病源分隔开,我们不知道还在活动的哪些人身上可能带着疫气,但这里这些人都确定已经染病,不能再接触人群了。”
潦草制作的布巾遮了他半张脸,只有涂过泥巴的眉眼露在外。但哪怕沾染污迹,那双眼眸仍旧如飞泉一般清澈,倒映着霞光如火。
黄主簿默了一瞬,也撕下一片衣摆,边往脸上系边快速地说:“人命关天,任务往后放罢。这里的衙役我认识一半以上,应该能指挥得动。淮州府要通知,但郑锋毅并不能够信任,所以还得让人去临州禀报许大人。”
贺今行瞬间领会他的意思。淮州知州贪得无厌,为避免淮州府借瘟疫做文章,搞出诸如放任瘟疫在流民之间蔓延以消灭流民的把戏,须得有总督府在上头敲打着才行。
遂表示赞同,转念又思索道:“回收的粥碗也不能用了。不,不止,还有做凭据的竹签……”
“让粥棚的衙役将所有用具统统封存起来就是,非常时期,怎么快怎么安全怎么来。直接一竿子下去,不必揪细处。”黄主簿直接说道,临走前多嘱咐了一句:“你就站在这儿,离他们远些。瘟疫凶猛,对十数人无情,能救数十万人,你心里不要有负担。”
拳拳告诫,虽严肃,却也发自肺腑。贺今行垂首领受,低声说:“晚生明白。”
待黄主簿大步离开,他立在原地,面朝城墙,将缩在此处的所有染病的流民皆纳入眼底。
身后是喧天的嘈杂,不断有人来来去去。但他只全神贯注地盯着身前这些人,仿佛一堵墙,将两边隔绝。
郁悒许久的沉闷里,斜前方忽然有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贺今行立刻过去拦住,“请留步,现在不方便让您过去。”
对方衣衫褴褛,驼着背,犹如僵尸。竭力抻直了,竟是个年轻女子。
“小哥,官府放粮救咱们,你不能拦我。”她早就奇异地察觉这少年人是有意在此阻拦她们,照面便立即搬出官府。
“我知道。”钻进耳里的声音低哑,贺今行也放轻了声音,脚下却仿佛生了钉子一般,任那女子慢慢接近。
他近距离地看着对方,看着她的面容随天色一起暗沉,嘴唇上的暗紫色越来越浓。而她颌下鼓起的鸡蛋大小的肿包正在溃烂,脓液流过衣衫,滴落尘土。
他寸步不让,看着对方的眼睛,无力地说:“抱歉。”
女子意识到什么,摸上自己的脸颊,然后摩挲到脖颈。半晌,她看着自己一手的黄白,却没有多少惊讶。那是一种对生命流逝到尽头的预知,如草木即将彻底枯萎的颓败麻木。
“我是不是染了时疫?可我还要去找我的孩子。”她张口便溢出污血,眼角却流下两行泪,“我的孩子,在等我去找她啊……”
贺今行心中巨恸,身体跟着踉跄一步,以致于没来得及接住对方倒地的身躯,也就没必要再去挪动。
他站稳了,弯腰阖上对方睁圆的眼睛,如同自言自语似的再次说:“抱歉。”
他不知这位年轻母亲的来历与过去,救不了她的性命,也留不下她的身首与姓名。最后只能道一声“抱歉”,将对方的尸身与先前那名老人放于一处。
他随即退回原位,就像从前在关墙上站岗般一丝不苟地继续履行责任。
他竭力专注,但神思却无可抑制地飘散,穿越时光,忆起从前。
遥陵光线幽暗的宅子里,憔悴的妇人抱着年幼的他,轻轻捏着他的脸颊,打趣似的说:“阿已可不能难过,阿娘知道你是为我担忧,但是这对你的身体不好。阿娘好不容易才把阿已养出一点肉来,难道眨眼就要没了吗?”
再是临别时的私语,“阿娘做的所有都是为了治好阿已,无论付出什么,都心甘情愿。你要让阿娘真正感到高兴,就听阿娘的话,不要在意任何人,包括我和侯爷,心无负累,好好长大。”
他从娘胎里出来,就带着一身的毒,阿娘费尽心机才让他活下来。自他记事起,便时时提醒他,要平心静气,才能避免牵动余毒。
他早慧,谨记阿娘的每一句叮嘱,欣喜时不可以大笑,愤怒时不可以动气,悲伤时不可以痛哭。如此活了十多年,终于平安长成少年。
但他行走在这世间,面对这无数的人,无尽的苦难,无量的真情,要怎样才能无动于衷?
夜风从城墙上吹来,卷走燥热,带来几丝凉爽。
下午的放粥已经结束,州府官差却不让流民离开,引起了许多人的疑惑与不满。
贺今行留意着后面的骚动,又守了一段时间,黄主簿过来叫他:“今行!”
“黄大人。”他侧身拱手,在原地等对方过来。
“小贺大人啊,别这么老实。”黄主簿见那老人旁边多了具女人尸体,便知又是病发无医,将他往后再拉开几步,才道:“流民众多,消息压不了多久。但郑锋毅应当能即时赶到,依我猜测,他还会抽调部分淮州卫过来,管控现场没有大问题。”
贺今行没有立即接话,微微颔首等对方继续。
黄主簿看着他说:“封锁隔离不是问题,重要的是怎么防治。”
他未明说,但现下整个江南路,最擅长此道也最有资格主持疫病防治的人,就是奉命先行下江南救灾的宫中御医李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