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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贺今行心中却猛地升起一个念头,他竟宁愿是皇帝遭受蒙骗,是有人伪冒他下令行事。
只是这无异于自欺欺人,他很快压下这个念头,正视事实,唯余不解:“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祸及千万百姓,中伤国用岁计,其罪罄竹难书。陛下为什么要选择息事宁人,为这些贪官污吏兜底?”
话音落下,张厌深却没急着开口为他解惑,而是定定地凝视着他。待他平静得再不能更平静,才缓缓开口:“天下聪明人满百,则九十都在朝廷和皇帝的掌控之中,以科举,以官制,以仕林。然则能吏寻常见,公廉第一难。太平大坝年年维修,年年拨款数十万两白银,至今多少年,满朝文武,有几个人敢说自己没沾过这笔钱?”
“若是让全天下的百姓都知道,是因为朝廷任用放纵贪官蠹材,才致使太平大坝溃坝,进而导致江南水患。且这些从百姓手中征收赋税而来的款项,或许流进过大半个朝廷官员的口袋里。那伤的就不止是国用,而是国祚了。”
“若国祚动摇,则亡国不远。”贺今行接着老师的话说下去。
掰开揉碎了讲,与在临州时许轻名所说无二,他后知后觉自己并非不能理解,而是不愿往这个方向去想。
这令他感到深深的悲哀,“可朝廷到了伤害百姓还要欺骗百姓才能稳定大局的地步,那国祚又能绵延几年?”
他想起那些因公殉职的人,“孟大人尸骨未凉,朝堂上的沉疴竟已重到如此地步。”
“朝廷几十年来风气如此,公挟私,廉挟贪,有时候由不得他们选择。你看孟若愚一生清廉刚直,得罪不知多少人,所以满朝文武都防着他,想要把他弄下去,任何消息他都慢几步。冲突剧烈,逼不得已之时,甚至需要捏着众官把柄的永贞反过来威慑他们,令他们忌惮,不敢对孟大人动手。”
张厌深叹了口气,自己这个学生就是什么都好,才容易受到伤害,遂有意宽慰:“皇帝并非袒护这些人,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尊贵如皇帝,也不能真似神仙一般为所欲为。这些人捅了天大的篓子,漆吾卫杀人灭口,许都得崩坏几把执汝刀。只是不能将他们的罪行公之于众。”
“可还有一些京官在这本账册上,比如傅禹成,他府上就要办喜事。”贺今行合上账本,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处理。就像他不知自己在朝廷,该何去何从。
“这个不难解释,能杀的都已经杀了,没死的就是对皇帝还有用处,不急着杀。”张厌深沉吟片刻,信手拈来,“傅禹成贪婪成性,但论起找钱的能力,无人能及。这一次捡条命回去,朝廷急需的矿产和年底的缺用,想必就快有着落了。”
“如果学生非要将太平大坝维修款贪污一事抖落出去,闹得人人皆知,以求个真相讨个公道呢?”
“学生,老师才说,这天底下一等一的聪明人,有九成九聚集在这宣京城里。六部往上,都是千年的老狐狸,难道不知其中猫腻?就算真没有亲身参与,光视风向就足以让他们嗅出危机。”
“看清局势不难,但要怎样才能扭转局势,按照你所求所愿发展?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朝廷,无异于蚍蜉撼树,最终的结局往往也只是互相消耗。于个人的志向,于民生的维持,有何益处?”张厌深说着,苍老的面容上浮现出自嘲的神色。
“所以绝大数人的为官之道,就是不断地选择,不断地妥协。”
包括他自己,壮年之时挂印弃官,未尝不是一种逃避。
贺今行盯着账本封皮,静默许久。
再开口时,嗓音染上晦涩的沙哑:“偌大一个朝廷,无人不知,无人敢言,无人求变。”
如何叫人不羞愧。
“古往今来,‘变’之一字,难于登天呐。”张厌深极知求变之艰辛,意味深长地问:“学生,你打算放弃了吗?”
贺今行收好那本账,神情随着思考几经变幻,最后轻声说:“我还记得去年游学,在甘中路兴庆县借宿的那一日清晨,天有大雨,老师给我们讲了《孟子》大同篇。我在想,真的有那样的世界吗?”
“你觉得呢?”
“学生不知。但学生很喜欢孟夫子所描绘的大同世界,所以我会用我这一生去探寻。”他下榻,向老师告辞,“若是学生有幸找到,那时再来告诉老师。”
张厌深一怔,随即大笑,笑过之后,眼眶湿润。
“学生啊。”他在院子里止步,展臂相送,洗得发白的远山紫大袖随秋风抖落。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贺今行背着书箧,叠掌躬身相应。
下山时,山风随行,山门前腊梅依旧从容。
哪怕与它共处的生灵万物皆走向萧瑟,它也要以繁密花朵傲雪欺霜,与凛冬相拥。
休沐结束,他依旧白日按时上衙,勤恳做事。从至诚寺回来时买了几本农学著作,晚间就专看这些书。
舍人院多是些起草公文、抄录文书的活,虽得严格按照规制不可出格,但内容过了眼,却能留在心里。
除去江南路,还有其他各路,大宣所有非机密的政务文书皆汇聚于此。哪怕中书舍人只是末流小官,然则只要肯用心,也能了解天下之事。
同僚见他做事又快又好,屡屡被钱主簿委用,私下询问关窍,他便倾囊相授。偶有不足,也不吝请教。
某一日,新任的秦掌印也来偷偷问他怎么尽量不惹秦相爷生气,他好笑之余,认真回答。
相爷吩咐什么事,就认真做什么事,任何不懂的地方直接问,不要拖延时间。要是相爷正忙,转头去求问钱主簿也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