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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相爷说完一笸箩的话,见坐在下首的两位年轻官员都作沉思状,便捧起瓷盏喝茶。
直到贺今行理清思路,开口打破寂静:“相爷的意思是说,严上宽下?”
崔连壁笑意吟吟,不置可否。
贺今行说:“世家有大族小族之分,商人有豪商贱贾之分。哪怕同属一个阶层,亦有差别,对他们用同样的标准,是有些不妥。”
谢灵意接道:“譬如万贯之财与百贯之财,都税十之一二,看似很公平。可钱滚钱的速度是看本钱的,万贯余下九千贯,百贯余下九十贯,根本没法比。待到来年,万贯变十万贯,百贯变千贯,看似都在变好,可他们所拥有的财富差距却比上一年更大。年复一年,两者之间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最终成为一条不可跨越的鸿沟。”
他顿了顿,有些犹豫地说:“若前者税二,后者税一,虽然还是不能阻止两者差距变大,但至少可以抑制一些?”
贺今行说:“这世道无财不可活,有爱财之心实属常事。有生财之道,不碍于旁人也无可厚非,甚至是值得夸耀的。可朝廷是天下人的朝廷,要尽可能地公正对待每一个百姓,要让每个百姓都能丰衣足食,就不能放任极少数已经掌握了极大财富的人继续大加敛财。”
谢灵意点头赞同:“这一小撮人越富,不止普通百姓,国库也会跟着变得拮据。”
话说到这里,崔连壁挑明意图:“所以,重点针对顶上那一小撮人,既能抑制他们累积财富的速度,又能收取更多的税银充裕国库,反哺百姓。这样,对底层的大部分人哪怕没有明面上的优待,也相当于有优待。感觉到被优待,就会自发地趋向、拥护这一项政策。”
谢灵意也听明白了,虽然损富益贫的道理是差不多的,但依崔相爷的意思,改税推新制是与世族士绅的斗争,得盯紧他们,不必将重心放在底层普通老百姓身上,“可这批人当中的一部分拥有赋税上的优待与减免,这是大宣律白纸黑字写好的,若是他们拿这个当挡箭牌怎么应对?”
他问完,又自言自语似的接道:“不过,优免也是有限度的,只限在田丁。其他财产倒是不在保护,区分开就好了。”
他看向崔连壁,再看贺今行,“那我们再改一改?”
贺今行被长官和同僚一起看着,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凝重。他知道,他不管点头还是摇头,都得慎之又慎。
他并非不知御民之术,以弱贫疲为要。可他若是一介布衣,对官府的期望除了庇护自己,一定还有另一条,能为自己与家人带来富足安康。
于是他说出自己的意见:“我想,人生在世,不论是谁,最基础的诉求与最初始的愿望,都是活下去、活好。所以,可以把这条添进去,糅起来,双管齐下?”
崔连壁知他虽然温和,却也是个心硬不怕事的。自己劝了一通,他还是不愿意放弃直接给到老百姓的实惠,哪怕给出去容易收回难。但又如前言,这并不是现在需要考虑的,至于未来谁又说得准?
“那就两头并进,一起准备着。”他点点头,和蔼道:“不过,先不急着提,等捐官结束再说。”
毕竟豪富里的商人不在少数,极有可能花钱捐官。这一点并非专门针对他们,但人心难测,提早了对开捐没好处。
贺今行二人也明白,一齐应答。
崔连壁道:“行了,我相信你们知道该怎么做。下去好好准备准备,过午叫王正玄他们过来,一起把这事儿定下。”
贺今行与谢灵意便一同起身,躬身行礼道:“多谢崔大人提点、支持。”
崔连壁待他们抬起头,才说:“陛下支持,我才支持。明白吗?”
谢灵意说:“崔大人就不曾支持过秦毓章。”
崔连壁笑了笑,然后摇着头站起来,张臂拍拍两人的臂膊,“好好干吧。这是能翻天覆地的大事,干好了,日后史书上会有你们的名字。”
两人皆肃容,再度拜谢,退出直房。
政事堂院子里一棵树一盆花都没有,灰石砖被照得发白,走两步便觉脚底下好似有热气蒸腾。
贺今行以手作遮,边走边望天上昭昭明日,忽然说:“如果能让更多的人读书就好了。”
谢灵意听到他没来由的话,也眯着眼看天,“幼皆有所教,皆有所长,只能是在天下为公的大同之世吧?现在肯定不行。”
贺今行说:“但我们可以慢慢来,一步一步地去够。就算你我有生之年做不到,只要这个夙愿传下去,后世早晚会实现。”
“子子孙孙无穷尽吗?”谢灵意想到自己的祖父,以及从未谋面的父亲。
贺今行:“天下有志者皆为同道,不分今古与年岁,亦不分巾帼与须眉,又何必拘于‘子孙’二字?”
七月的日光依然耀眼夺目,不可久视。他低头,眼里的光芒也沉淀下去,“罢了,先把眼前的关口过了。”
两人很快回到小二所,把草案需要改动的章节拆出来,叫上几个下属一块儿围着长桌讨论修改,紧赶慢赶才在未正之前收尾。
众人都站起来活动筋骨,一起分食餐饭,忽然有人问:“我们能顺利通过么?”
此话一出,大家都停下动作,看向共同的上峰。他们不论出身哪个衙门,最初抱着什么目的来,但没日没夜地辛苦了这几日,再看那不厚不薄的一沓草案,便都是自己的心血。
贺今行自然分辨得出他们眼里的珍重与期盼,他不能也不愿辜负,遂饮尽杯中凉茶,点头说:“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