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如非抬起头,看向来人。
穿着黑衣的青年目光冷淡的掠过他,似乎吝啬在他身上多浪费一刻。他站着,禾如非坐着,无形之中,像是彰示着他低人一等。
“不知道肖都督来这里,有何贵干?”禾如非冷笑道:“不会是来杀人灭口的吧?”
不等肖珏回答,他又开口道:“其实我不明白,肖都督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如果说秦嬷嬷那头,是许之恒走漏了风声,但肖珏竟然立刻就猜出了其中缘由,并且老早就开始搜集证据,禾如非就算现在想,也想不明白。毕竟其他的且不论,就拿“飞鸿将军是个女人”这件事去跟别人说,别人也只会觉得他在随口胡扯。
为何偏偏肖珏就知道?
青年漠然的看着他,冷道:“你认为,我是怎么知道的?”
“我不知道啊,”禾如非盯着眼前人,突然笑了,他靠着墙,不紧不慢的开口:“听说你跟我那死去的妹妹曾同在一处上学,让我想想,或许你与她之间早有私情,你眼下这样对我,难不成是为了我妹妹出头?”他哼笑一声,面容变得有一点扭曲起来,“难道世上还真有人喜欢我那离经叛道的妹妹,她有什么好,根本不像个女人……”
话音未落,顿觉胸口一痛,猛地飞了出去,后背撞在了石壁之上,憋得他吐了一口鲜血。
肖珏这一脚并未收力,禾如非被踹的半晌回不过气,狱卒早已得了消息退到了外头,对里面的情况视而不见。
也是,徐敬甫要是倒了,朝野之中,就没人能拦得住肖珏了。这个关头,也没人敢得罪这位右军都督。
禾如非抹了一把嘴角的血,看着肖珏,缓慢的笑起来。
封云将军,大魏的玉面都督,多威武多英气啊,光是站在这里,就已经让人移不开目光,谁也不能夺了他的风头。如果不是禾晏当年改变了所有的人的命运,他或许,一辈子都不会与肖珏有交集。
但偏偏就有了。
“你们怎么都这么生气,”禾如非嗤道:“人人都为我那妹妹打抱不平,但是我呢,”他的声音突然拔高:“我呢!我的人生呢!不重要吗?就该为她那该死的愚蠢的决定付出一辈子!凭什么,我也有我想要做的事,你以为我很想当这个将军?”他的眼睛红了,如发狂的野兽,要将一切撕碎,“谁想要当这个将军?啊,谁想当!”
禾如非从记事起,已经不住在禾府里了。他住在遥远的庄子上,他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也知道自己与堂妹互换身份一事。他不可以去太远的地方,身边不能离了人,禾元盛夫妇有时候会偷偷来看他,但总是匆匆又离开了。
大夫断言他活不过几岁,但也不知是不是他命硬,就这样一年年的熬下来了。后来到了十六岁那年,身体彻底痊愈,本以为可以离开庄子,重新回到禾家,做回禾大公子,可那时候又传来消息,禾晏上了战场,他暂时不可以回来。
禾如非被迫继续留在庄子上。
他也曾在心中暗暗祈祷禾晏千万不要死在战场上,倒不是因为兄妹情深,也不是因为他心地善良,而是因为禾晏顶着的是他的身份,如果禾晏死在战场上,他这个禾大公子,就再也不能回到禾家了。
所幸的是,禾晏回来了。
原本在那许多年里,禾如非对禾晏,也并无太多的情感,谈不上喜欢,也称不上恨。直到他回到禾家的那一日,禾晏刚刚回府,没看见他,外头的兵马簇拥着中间年轻的副将,她戴着面具,站在阳光里,坦荡爽朗,她的佩剑漂亮又锋利,战马矫健又温顺,虽然看不到脸,目光却明亮如星辰。
禾如非的心里,突然就生出了一丝怨气。
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在庄子上过着见不得人的生活,他以为禾晏也跟自己一样,可真正见到时,才发现全然不同。她用着自己的身份,过的如此快活,凭什么?她擅自决定了别人的命运,然后将已经安排好的命运还到了自己手上。
凭什么?
禾如非的内心很复杂,一方面,他讨厌接受已经被禾晏选择过的命运,譬如当一个武将,但另一方面,当他站在金銮殿时,接受帝王的赏赐,朝臣或羡慕或妒忌的目光时,心中又会生出满足。
但这种满足时刻羞辱着他,因为禾如非很清楚,赞誉和美名属于禾晏,并不属于自己。每当他听见那些人在背后夸赞飞鸿将军在战场上如何英勇无敌时,内心就格外煎熬,这点煎熬最后又生出焦躁,焦躁令他不安,即便禾晏出嫁,他也没有解决这块心病。
就如他偷了一块漂亮的宝石,他为自己能拥有这宝石而得意,也接受大家羡慕和渴望的目光,但他又担心着有朝一日被人发现这宝石的主人不是自己。
恶念越生越大,直到有一日,他想,要是禾晏死了就好了。这个念头一出现,禾如非发现,自己竟然平静了下来。
他找到了解决心病的办法。
折断翅膀只能让飞鸿将军无法飞向长空,但飞鸿仍然是飞鸿,不如将天上的鸟儿扯下来,溺进水里,埋在土中,日后就再也不会有人发现这只鸟的痕迹。
他终于平静了下来。
可是为什么,平静的日子还没过多久,就要被人迫不及待的打断。
“说谎。”青年的声音平静,目光冷如水,“你很想当飞鸿将军,只是不敢承认罢了。”
犹如被窥见内心深处的秘密,禾如非猛地抬头:“我没有!”
“你有。”
禾如非咬牙,男人的目光清清淡淡,却让他的狼狈无所遁形,他握紧拳头,试图站起来:“你告诉我,她到底是不是禾晏?”
“如果我说是,”青年垂眸,银冠在牢狱暗色的灯火下,划出一道冷色的光,“你怎么办?”
“我不相信。”禾如非忍不住发起抖来,不知是恨还是惧,他道:“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不相信。”
但其实,他是有些信了。
那些莫名其妙的巧合,对于禾家的地形轻车熟路,书房里的暗格,玲珑匣的秘密……以及天星台上的那一声“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