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其言,不如观其行。
尤其是对周满这样的人。
他将她衣袖理好,避免树隙里的阳光晒伤她手腕,又去端她今天该喝的药,放在她藤椅旁低矮的木几上。
一命先生晒药过来看见她醒了,也未多言。
周满看着王恕忙进忙出的身影,却是想起了许多,尤其是梦境里许多前世的事。
等他停到她面前,将温热的药汤从壶里倒进碗里,她反复衡量后,终于道:“很久以前,我也有一个……朋友……”
王恕的手,于是一顿。
周满看着投在自己身上细碎的天光,语调平缓:“她出身极好,八面玲珑,人又聪慧,事事都能料理得井井有条。只是她家族太大,内里倾轧不休。年幼时便亡了双亲,许多事需要自己独立支撑,无人诉苦;后来拜了个极厉害的师尊,可师尊实也只看中她身份,拿她当棋子,想借她成就自己的名声,从无半分真心……人前的她,光艳耀眼,主持花会,谁人不称道羡慕?可有一回,我却看见,盛宴散后,浮华去尽,她一个人对着孤窗垂泪……从人来唤,还得抹去泪痕,平复心绪,又作无事一般现于人前……”
王恕竟从她平静的语调里,觉出了一种压抑:“周满……”
周满笑起来,叹了一声:“菩萨,我怜悯她。我那时双亲皆去,苦难加身,为人俎上鱼肉,生死悬于一线,命在旦夕之间……可我竟怜悯她。”
那时的宋氏,在三大世家之中,确实处于弱势;后来她继承武皇衣钵,位登齐州帝主,偶然得一盆罕见的鹤顶兰,还曾托人送去神都,宋兰真则将她亲手所植的绿牡丹作为回礼,请她一赏神都春i色。
那一朵牡丹在玉皇顶的云气里渐渐绽开时的美丽,周满至今还记得,可再要回想这一朵花里究竟有几许真情、几许假意,却都变得模糊。
她那时看宋兰真,实是以己度人,自己心好,便看谁都是好罢了。至于旁的,则难免视而不见。
就好像陈规……
这样一个厉害人物,与宋兰真分明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怕为她做了不少的脏活儿,可自己前世几乎不知有其存在。
王恕轻声问:“后来呢?”
周满又有很久没说话,再开口时却答非所问:“后来我见了可怜可恨之人,总会想起这些事。从此,便只看人可恨之人,而不想理会其可怜之处了。我害怕为恶得有回报,为善却只付出代价。”
——害怕为恶得有回报,为善却只付出代价。
这一刻,王恕想起的,是她中毒时,那小小一面骨镜上所照,一生遭逢,善少恶多,险峻丛生。
但周满想起的,只是冯其。
那个为人蒙骗利用,做错过事,最终却竭尽全力将断剑刺向陈规的无名小卒……
“我昏迷这么久,是中毒了吧?”仙人桥江湾那一场恶战,尚且历历在目,周满从王恕手中接过那一碗药,却捧着没喝,“陈规杀了陈家百余口,一定是剖了那些人的心炼成奇毒,藏在心间。我一剑刺中他时中了毒,当时便寒痛难当。可,可在那个冯其,出来救我时,寒痛却似有缓。如今我醒,虽还虚弱,可寒痛尽去,半分不存。菩萨,我的毒,是因他而解么?”
王恕身形忽地一僵,直到无声看向她,才发现她并未看着自己,只是盯着药碗里摇晃的倒影,似乎正在出神,于是轻轻松了一口气。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解释,不是吗?
他毫无破绽地搭垂眼帘,轻轻道:“是。”
周满闻言,久久不语。
不远处正在晒药的一命先生,却不知为何冷笑一声,竟把手中那把药一撂,转身走了。
周满见了,便问:“一命先生怎么了?”
王恕自然知道他为何发作,但原来一个谎言出口,剩下的谎言都会变得极其自然顺畅,只若无其事一笑:“想是孔最刚选的这些药草有些差错,师父见了自然生气。”
周满不懂他们当大夫的人是什么脾气,也没起疑,反而自语:“我毒解之后,还能昏迷这么久,那未免是伤得有些重了……”
王恕先催她一声:“趁热喝药。”
然后才道:“怪我医术不精,手忙脚乱的,治了许久也没见好,本事实在不高。”
周满喝了一口苦药,心中却忽然复杂极了。
她重抬眸看他,像是想重新认识这个人:“不,你很厉害。菩萨,你的本事,远比你以为的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