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书记问道:“种草养牛羊,这不是一个很好的项目吗?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
朱老者介绍道:“开始一两年还是挺好的,老百姓也尝到了一些甜头,这才大规模地投资搞起来,没想到后来种下去的草,与前两年种下的草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甚至到了后来,前面种的那些草,也长成了后来这些草的样子,比芒杆草还要硬,刀割都吃力,牛羊哪里嚼得动呢?”
“养殖基地里的牲畜是全村人的命根子,大家纷纷出点子,想办法,先是全村劳力全部出动,上山割草来喂牲畜,山上的草割光之后,又贷款购买饲料,但牲畜还是营养不良,肥的拖瘦,瘦的拖死,大家急了,只得把牲畜处理了,甚至连花高价买来的种畜,也不得不便宜处理,这二十来头牛,也就是村里各家各户养的耕牛和一些山羊,肉畜一只也没有了。”
朱老者接着说:“我们朱家庄原来是烤烟种植基地,每家种植的烤烟都在十亩以上,年收入最少的人家也有三四万元,是远近闻名的富裕村、小康村,附近的百姓有一句俗话说朱家庄,‘发财靠种烟,有女就嫁朱家郎。’自从种下西洋牧草之后,朱家庄的美好生活全给毁掉了。”
朱老者说到这里,用迷离的眼睛望着对面坡脚下的村庄,沉重地喘了几口粗气。现场的气氛颇有些尴尬和沉闷。
停顿了许久之后,朱老者说:“之前,我们不愿意种西洋牧草,干部上门发动,技术员上门示范,领导拍胸脯保证,只要种下了西洋牧草,收入会翻筋斗,迅速赶上资本主义发达国家的生活水平,等问题出来了,领导不见了,干部溜号了,技术人员倒是忙活了一阵,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也拍拍屁股走了,把这个烂摊子丢给了老百姓,原来每家都有存款的朱家庄,变得每家每户负债累累,为了还银行的债,全村凡是能够走得动的劳动力,都出门打工去了,种烤烟的时候,每逢烟苗移栽和收割季节,朱家庄可是还要请工的呀。”
大家把目光投向田野青色的草地,这时,一阵风从山口刮来,草叶翻卷,发出响亮的沙沙声,仿佛在回应着朱老者的质问。
人不可言而无信啊,政府官员更不可言而无信啊。叶天问默默地想,注意观察着郝书记,眼睛里交织着愤怒与疑问。此时此刻,他们的内心应当是同样的感受吧。
“清除新西兰草,还原耕地需要采取什么办法,每亩需要投入多少钱?”
“这个,这个,”朱老者迟疑地看了郝书记一眼,受到鼓励之后,挺起胸脯说:“需要把草割掉,用挖机把草根挖出来翻晒,撒上除草剂,邻村的人试过这种办法,第二年基本可以把西洋草斩草除根了。”
“每亩需要多少钱?”郑秘书又轻声问了一句。
“租挖机半个小时二百元,平地,除草剂,烤烟种子之类,每亩投入大概要在四百元左右。”
郝书记问郑秘书:“这一片草地有多少亩?”
郑秘书流利地答道:“原来号称十万亩,具体数字大概在八万六千亩左右。”
“不能说大概,要弄清楚具体数字是多少?”郝书记严肃地说,“你打电话,叫乡里全体领导干部和清水县委书记、县长,分管领导和部门领导,一起到朱家庄,开一个现场会,研究解决种草养畜基地退草复耕问题。”
郝书记的话令叶天问很是敬佩也很感动,刚才拒绝接见清水县长朱子温,那是在拒绝官场迎来送往的形式主义,在现场调研时主动把基层的领导叫过来,是为了解决老百姓的生产与生活问题,二者的意义截然不同。
朱老者愣愣地看着这个可以调动书记县长的大官,目光由鄙夷和疑问转为敬重,待郝书记叫他在前引路,参观养畜基地时,他忙不迭地点着头,“好,好。”脚步显得有些慌乱,差一点滑倒。郝书记出手扶住他,提醒道:“小心。”
“好,好,好。”朱老者激动得语无伦次了。
圈舍里分别关着几只瘦牛瘦羊,猪圈则空着。除了几只奶牛稍为还有些膘,其它的牛几乎可以用瘦如骨柴来形容了。所有的畜圈都是按照现代养殖标准修建的,宽敞明亮,里面的设备也很现代。如今绝大部分的圈是空的,闲置的设施差不多锈迹斑斑了。
参观者走过时,圈里的牛们都好奇地抬起头来,用疑问的神色静静地看着他们,一只白色的牛见到人走过来,颇有些兴奋,从圈里把头伸出来,哶哶地叫了几声,好像在和参观者打招呼,引得其它的牛跟着叫唤起来。叶天问伸手摸了摸白牛的脸,奶牛温顺地抬起头来,一脸平和的样子。
“进去的圈都是空置了,”朱老者说:“这些牛圈是在原来烤房基地上建起的,想当年,这是我们朱家庄的风水宝地,曾经多么红火啊。”
“以后还会红火起来的。”郝书记肯定地说,与朱老者握了握手,说:“谢谢你带我们参观,你忙你的活路去吧,不耽搁你了。”朱老者诚惶诚恐地与郝书记握了一下手,转过身走了。
郝书记吩咐郑秘书道:“你到停车场那儿等县里和乡里的领导,到了就叫我。”然后对叶天问说:“走,我们到后面的山上看一看。”
叶天问跟着郝书记往里走。郝书记说:“叶部长,老百姓批评得对啊,新西兰牧草是一个失败的项目,这个项目开始的时候,老百姓也进行了抵制,可是我们有些领导听不进老百姓的意见,也听不进不同的意见,老百姓把管理社会的权力交给我们,管理权在某种程度上,应当只是建议权,参考权,不是决策权,我们对社会上的一切再大包大揽,领导不是专家,更不是通才,不可能再把老百姓的生产生活管下来,包下来。”
“是的。”叶天问点头道,因为这是第一次与郝书记在现场调研,斟字酌句地说:“我们对老百姓下计划,如果按照市场经济的原则来解释,这种计划应当视为一份有法律效力的合同,政府应当按照合同约定,补偿老百姓与合同收入部分的不足,补偿老百姓执行计划所遭受的损失。”
“嗯,小叶,你说的有道理。”郝书记看了他一眼,问:“你对法律这么熟悉,有独到的见解,大学学的法律专业吗?”
叶天问道:“我学的是中文专业,法律是我在大学里进修的第二专业,曾经有意考律师,进入机关之后,忙于机关事务,把这个想法放弃了。”
“原来是这样,知识不压身。”
山谷尽头,养殖基地的圈棚靠近了山崖,在左边圈舍侧面开着一道小门,一条蜿蜒曲折的水泥台阶通向山顶,郝书记穿过门洞,踏上台阶,边向上攀登边说:“如果把计划当成合同,从法律上来说,应当没错,但与现实结合起来,恐怕有一定的难度,其它的事暂且不说,单单是新西兰牧草项目,把我们市里的财政收入拿一半出来,也恐怕履行不了当初的承诺,我们现在所能做的,只能是帮助老百姓减少损失,帮助他们恢复生产生活。”
“这算是目前很富于责任感的做法了。”叶天问夸了这么一句。
在半坡上,立着一座八角亭子,临近的山坡上也立着这样的亭子。郝书记站在亭子里,眺望田野里翠绿色的牧草,感慨道:“看看这几座亭子,可以想象,当初曾就新西兰牧草项目,给老百姓许下了多么漂亮的诺言,也有很多的参观者曾经站在这个亭子上,面对青青草色心潮澎湃。”
俯瞰着被黄色的山坡包围着的绿色海洋,风吹过处,卷起层层碧绿的浪花。叶天问道:“要是新西兰牧草项目能够成功的话,眼前的情景够振奋人心的。”
“愿望与现实总是有差距的,我们是唯物主义者,不是空想家,而是实践者,不能用空想的计划代替严肃的社会生活。”
走出亭子时,郝建华书记说了一句很富于哲理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