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察院交人,……”徐玚莫名问了一句,“莫不是要出红差?”
这一句话,轻飘飘,仿若没有任何重量,却承载着一个人的生死。那人闻听,自重枷抬头,如同兽般凌乱的头发分开一丝缝隙,露出眼睛与脸。
近在咫尺。
徐玚被他眼中的戾气剐到了,竟然下意识后退半步。
柳密安静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看似置身事外,却无一步抽离。他是文官,身上只有书卷气没有戾气,可是,此时的柳总宪,即使锋利内敛,却有着不输重犯的凛冽之风。
徐玚知道,那是浩然之气。
可让魑魅魍魉现行。
他稳稳心神,双手接过柳密署官递过来的卷宗,展开,才说,“程风,凤化二十四年生人,凉州姑臧城人。元熙二年入西北军,元熙五年入赵毓麾下,元熙七年任赵毓左行先锋,元熙十年任赵毓副将。”
刚开始,重犯并无异动,当徐玚提到“赵毓”之时,那人仿若被刀劈到,奋力暴起,重枷似乎都无法压制,却终究败于层层叠叠的铁链之下。他那双暴戾的眼睛一直盯着徐玚,随后,却慢慢不再看他,而是穿透过他,向他身后看去。
徐玚身躯一震,也是慢慢回头。
猎场入口的山林旁,有一遮风挡雨的窝棚,内放一张长条板凳,上面端坐一人。
——黑色缂丝猎装。
于今日之南苑猎场,则是最尊贵的存在。
杀戮的权力。
这象征着宗室血脉,角逐北境兵权的资格,他日裂土的无上尊荣。
司礼监的秉笔大太监黄枞菖,此时,也不过是他身边提着牛皮水囊的伴当。
那是,赵毓。
柳密对着徐玚说,“徐将军,怎么不验了?”
“元熙十二年,……”徐玚僵硬回身,盯着手中的卷宗,“于北境征伐肃慎部落战败,全军覆没,至主将范黔元身死,……”
粗铁囚车中程风暴起,无奈口中被塞麻核,仿若重伤的猛兽,濒于绝境,似乎甘愿赴死却似乎又不那么甘愿,于是哀嚎,却无法出声。那股凄厉带着怨气,随着猎场山口的风声,还有远处王王公贵胄们已经开始的杀戮,抛洒于天地之间,落于在场人心上,如同刀子在一片一片剜割。
徐玚说不下去了。
柳密并不难为他,挥手叫署官奉了印泥,从徐玚手中拿过卷宗,在末部,让他签字画押,这才收起来。随后,有兵士将黑色的幕布重新覆盖在粗铁囚车之上,环绕着,重兵将囚车牵引进南苑猎场。
至此,仿若方才那一幕,不存在一般。
啪……
徐玚手中的马鞭落地。
“徐将军。”
赵毓走近。
他的声音很独特,似乎带着浓熏的白昙花香气,从十三年前的什叶镇飘荡至今。
“这并不容易,是吗?”
“我老丈人曾经告诉我:杀人,一定要自己动手。血和骨头茬糊在手上的余温,昭示着我面前死的是人,曾经是活生生的人。”
“不敢自己动手就不要杀人。不然,和雍京城那些文官又有什么区别?那些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此一生没有提过比毛笔更重的东西,下笔却决定着几万人,十几万人,甚至几十万将士的生死。我们这些边陲将士对于他们来说不是人,只是写在生宣上的数字,指点江山时的粪土。”
“曾经你不也如此不平,如此愤恨着?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徐玚,你变成同他们一样的人。不敢直视眼前将要被你亲手扼死的性命,虚弱到只敢在奏折上杀人。”
赵毓弯下腰,捡起来土地上那根马鞭,递还给徐玚。
“徐将军,在南苑,要握紧马鞭。”
“因为……”
“你手中没有弓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