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一起其实只是他们两人,方逸群和吴唯已经很难聚在一起了。自方逸群患癌后,吴唯也联系不上了。后来司马宁从朋友那里打听到,吴唯负责的那个“大秦岭文化研究中心”工程因涉嫌违规,在提升副秘书长前夕突然被派到党校学习。吴唯去党校学习,持续这么久显然不是普通的学习,是一种不好的预示。而方逸群呢?方逸群近日要上山,去田华山庄住一阵子,一个肺癌病人放弃医院治疗而去住山会是怎样的结局?高亦健一想起方逸群瞪着金鱼眼谈笑风生的样子,心里就隐隐作痛。
“好啊!想去哪个峪?我开车,8点在校门口接你。”
司马宁道:“哪个都好,不过你不要开车了,你那车得加油充电。做好周一回山里的准备,我来接你。你家楼下那家地软包子好吃,你去排个队,再要两杯热豆浆,我这就出发。”
“遵命!”
出城后一路畅通,开到环山路上才9点,到了峪口附近更是车辆稀少。在通向沣水峪的路口,司马宁一打方向盘拐了进去。沣水峪里山势雄伟,河流湍急,河谷里奇石林立,往年司马宁在这里收获的奇石颇多。近几年带高亦健来这儿常常是把车子开到峪沟深处,然后随意看看季节变化的山色,站在小桥上听听淙淙的流水声。
高亦健明白司马宁的想法,点点头笑道:“去看看也好。”
进峪后才感到气温降幅挺大,天阴下来,似有似无地下着蒙蒙细雨,又像是雪糁子,车子拐弯时可看到远处的山顶上已经裹上了一层白纱。司马宁打开窗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爽啊!眼看就要落雪了,又是一年喽!”
山道旁的银杏、乌楸、青冈树黄叶纷飞,抢占地盘般染黄一片,而槭树、红枫、三角枫、柿树、元宝枫等则努力地把红色铺开,整个山谷两岸一团一团橘黄、鹅黄、金黄和猩红、杏红、浅珍珠红,连绵蔓延,连涓涓溪水上都漂满了红、黄色树叶。
深秋渐去,已是入冬时节了,峡谷里的景色依然这么美,云雾里的山冈像涂满浓墨重彩的画卷。
出了沣水峪,车驶进沣良峪,一直往山谷深处盘行,靠河谷这一旁不时会有很多金黄色的棣棠花。它们常常在溪水边悄然开放,在绿色的灌木丛中伸出一抹金黄色的棣棠花枝条,柔柔的身子微弯着,枝上缀满金花,惊艳中带着几分野性和高贵。近几年,高亦健深深向往南山隐修世界,司马宁多次载着他进这条峪打听寻找出家人和山居者落脚的地方。这些隐者的茅棚和山洞就隐藏在山道两旁的岩坡或谷坪上,有的只是一个石洞,有的是一间茅屋,还有几间连在一起像个大院子一样的群居茅棚。近年施行退耕还林,一些住在山上的散落农户都被安置在山下城镇里,他们的老屋渐渐成了住山人落脚的地方。进入山谷深处可以看到,山谷两岸树林中时不时有清幽的寺庙和茅棚出现。山峰耸入云端,溪流淙淙,茅棚若隐若现。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水雾,如诗如梦。高亦健喜欢这种时空悠远的感觉,喜欢这种亘古未变的从容与宁静。随着心灵离南山世界越来越近,高亦健感觉自己在山里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古以来隐士的惬意与雅兴,原来让心灵安顿于月明风清之间的感觉是如此美好……
司马宁这是开往蝴蝶湾,听说那一片已经拆了,但还是想看一眼。司马宁虽然还是习惯性地咧着蛤蟆嘴,但有些僵硬,看得出来不是那么开心。高亦健住山以来,大家一同赏石、进山的机会越来越少,几次去学校赏石、进山都只有他和司马宁二人了。
前方有路障阻止汽车行进,这就是蝴蝶湾入口了。司马宁把车子停在路边,两人沿溪流攀行了一段,才发现前方整个山谷被隔离带围起来,行人也不可再往前。最近南山违建大拆迁已经成为全民关注的反腐大事件,说是拆违法建筑,实际主要是拆除一些在南山里私盖的别墅和游玩场所。吴唯虽不是工程负责人,但参与了某项目,虽没有大问题,但原定提升副秘书长的计划显然是搁浅了。司马宁打电话问时,吴唯闪烁其词,没心情多说。两人感觉也累了,便靠在树上歇息,远远地打望山谷深处的景象,半年前才建成的那一片楼台馆所已不复存在,整个“大秦岭文化研究中心”已成为一片瓦砾,那个一面之缘的聚贤庄也可想而知。
抽完一支烟后,司马宁咧嘴笑笑说:“走啦,下山。”
深秋里只有两个人的山谷显得萧条,也冷清了点。
“小雪”过后几天,方逸群上山了。吕梁把方教授送上山后不放心,在电话里给高亦健讲了方逸群离开时的情景。
那天,吕梁按约好的时间赶来送老师上山。打开雕塑基地的大铁门时,方逸群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在成品库里转,吕梁远远地看着老师向那些雕像告别,忍不住捂着嘴哭了。方逸群转过身说:“来了?咱们走。”过去揽住吕梁说,“哭啥!以后这里就交给你了。”说罢进屋,两个大旅行箱已经装好,一个装衣服和日用品,一个装满了文件夹、设计册、画笔,雕塑用的木棒、木槌、泥塑刀等,还有几个精巧的奖杯、小型玉雕等。方逸群指指桌上一条中华烟:“我和它们也告别了。”吕梁心情沉重,说不出话。
“走吧。”方逸群去拉箱子。
吕梁瞅着门外说:“再等一会儿,就一会儿。”
方逸群瞪圆眼睛:“怎么回事,还有人要来?我不是说过不要告诉任何人吗?你怎么也不听我的话!”
吕梁说:“是小西,她们都知道你生病了,都找我问,小西三番五次哭着要来,我拦不住。”
二人正说着,杨小西一路小跑冲进屋,一眼看见方逸群,惊讶地愣在门口:这是方教授吗?几个月没见,方教授的头发脱了多半,那潇洒俊逸的发式没了,头顶、额前光秃秃的,脸颊浮肿,双目赤浊,嘴唇上脱了一半的残皮凌乱地翻卷着。杨小西愣了一会儿哇的一声哭了,冲过来抱着方逸群。方逸群一边向后躲闪,一边往外推杨小西:“别抱,小西,快松开!你一抱这个癌症壳子,心里就再也没有方教授了。”
杨小西哭得更厉害了:“有,有,永远都有!”杨小西眼泪鼻涕抹了方逸群一身,方逸群极力往外推,吕梁也过来帮着拉才分开。方逸群说:“小西听话,没啥,老师去外地治病,治好了就回来。给罗曼她们都说一声,老师去治好病会回来的。”
方逸群就这样住山了,美院里只有吕梁一个人知道内情。吕梁把方逸群秘密送到田华山庄,方逸群给他定了两条铁规:一是不许吕梁向任何一个老师或同学透露他上南山的消息;二是未经方逸群同意不许吕梁上山探视,需要什么物品时自会告诉他。吕梁下山后担心方逸群的治疗和生活,就给高亦健通报了情况。
高亦健问:“现在已是冬季,山上酒店、农庄大都已歇业,方教授在那儿能住下吗?吃饭怎么办?取暖怎么办?”
吕梁说:“之前是我去联系的田华山庄,他们是歇业了,但老板一家都在山庄里生活,他们给腾了一间有土暖气的屋子,方教授和他们家人一起吃饭。生活上没啥问题,就是要想办法治疗啊,方教授没带任何药品。”说着话,吕梁又哽咽起来。
高亦健说:“那就好,只要生活上有保障就好,我后天就去看方教授,一起去找三公大夫瞧病。”
2
在三公院子门口又一次遇见杨小蝉——善圆。高亦健刚刚进门,善圆正要出门,看见高亦健便立在臭椿树下合掌致意,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这熟悉的笑容使高亦健心里一下子亮堂起来。
“看你状态不错,最近的治疗效果挺好吧?”
善圆点头道:“三公大夫一直为我配药,很久没有发烧了,感觉在好转。”
高亦健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
善圆转身离去时说:“高老师,你也会成为一个医菩萨。”
高亦健笑微微回道:“至少要为医菩萨做点儿事。”
从厅堂里把几个大笸箩搬到院里,把半干的黄精和茯苓铺开晒上,给三公的茶杯续满水,然后搬个小凳子坐在三公身边。三公配好药粉,准备抟药丸,已经把蜂蜜倒入药粉中,正使劲搅拌,拌匀后开始分丸时,高亦健就可以搭手一起做了。
用力、匀速地搅拌一阵后,又轻缓地搅了一会儿,三公端起瓦盆掂了几下,觉得好了,抟了几个圆滚滚亮晶晶的拇指蛋大小的丸药,高亦健接过手开始抟。三公看了两颗满意地笑了,点上烟,端起茶杯,香香地喝了一大口。
“三公,刚才在门口碰上善圆,她出家前我就认识她,还采访过她妈妈,采访过后不久她妈妈就死了,当时我就知道小蝉也遗传了白血病,心里一直为这孩子痛惜。没想到她走了出家这条路。善圆两三年前就到南山寻求中医,她是怎么找到您这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