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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第2页)

也许,码头根本就是男性的世界,所以,需要阴柔的夹竹桃花来陪伴点缀?王鸣风笑了。她心情很好,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头,正汩汩朝上奔涌。还没有工人来,她是第一个到的。

坐在货船的尾舱,王鸣风好像看见摇晃着的跳板上,蹒跚着一个摇晃着的身躯。那是她的母亲,她,曾经也是这里的女搬运工人。

小时候,王鸣凤经常到码头,亲眼见过母亲摸活路。母亲穿着肮脏的汗衫,下面是阔大的灯笼短裤。迎着凛冽的江风,母亲与一个汉子抬肥猪一般的条石。母亲的胸口闪颤着,胸前两砣硕大的乳房,好像要撑破衣衫喷薄而出。母亲身躯如树干,脚板砸得跳板闪悠闪悠。江风怪叫着刮过,母亲的灯笼裤子如气球般鼓起,那红色的内裤泄露出来,火一般燃烧。母亲好霸道啊,当时这里没有机械化,全靠工人肩挑背磨,她居然能够在这里坚守十五年!

十五年啊。

工人们陆续来了,都是清一色的汉子。

云丰公司是市里的重点码头,曾经有过许多辉煌。不过,随着公路与铁路建设的加快,这里已经慢慢衰败,就像一个走进暮年的老人,显现出了龙钟老态。

牛背湾码头确实是男性的世界。如今,这里摸活路的搬运工人,没有女性。

王鸣凤成为码头第一个下放劳动的女干部。

王鸣风举着钢钎,在货船上撬条石。这是一个装卸机械化码头,所有货物,都靠吊车以及绞车运输。不过,王鸣风好像运气特别不好,这天刚上班,恰好就停电。见停电,搬运工就高兴了,他们骂咧着,哈,今天真是天照顾我们,可以休息一会。

这时,组长老黑走过来,拍拍王鸣风的肩头,道:“大侄女,你真干部参加劳动了?”王鸣风说嘻嘻。老黑说:“弟伙们,今天这批货是急件,必须要运走!所以,我们要使老力。哈,卵大卵小,自己摸到!弟伙们,照规矩,各自摸自己的活路,摸完就回家,喝酒,睡老婆,怎么都行。兄弟伙,雄起!”

王三发说话了。王三发是搬运公司资格很老的搬运工,在牛背湾与王鸣风是隔壁。王三发说:“组长,你这个分工原本也公正。可是,今天大侄女来了,人家是干部,再说,还是女流……”

老黑组长脸色黑成了锅底。他咋呼呼的道:“女人又咋了,干部又咋了?都是靠搬运公司工资吃饭,自己提劲要来码头与我们下力棒槌三同,难道叫我们养一个活老人?!”

王鸣风默默把王三发推到一旁,她笑眯眯的望着老黑组长:“是啊,我既然来到小组,自然就与弟兄们一样摸活路,不然,怎么向癞子书记交代?”她拿起搭肩布,垫在肩头上。“雄起啊!”王三发与一个工人吼叫着,把一尊条石放到她肩头上。王鸣凤气沉丹田,挣起来。好沉重的条石啊,山一般坠在王鸣凤肩头。她咬着牙,艰难的挪动着脚步,朝跳板走去。刚上闪悠悠的跳板,她就喘吁吁了。看那跳板呢,就好象漂浮在水面,肩头肉皮磨烂处,巨痛如潮水样骚刨着她的神经,她感觉浑身软耷耷,迟疑着,想朝回转,甚至,想把条石摔掉。

下力汉摸活路全靠板命

靠天爷靠土地总不得行

两个卵撑持了一个球

是汉子就要扎实鼓劲

雄起!雄起!雄起哇!

陡然,在江岸沙滩边,传来罗癫子那声嘶力竭的吼叫。那叫声沙哑,粗野。就好像野道的狂风扫过,显得十分狰狞与突兀。

王鸣风浑身一震颤。此刻,汹涌的汗水小溪一般汹涌流淌。她浑身觳觫,好像待宰的小羊羔。朝前走一步,就会遭遇灭顶之灾。

她已经挪动不了脚步了。

依稀地,又传来一阵飘飘渺渺的歌声。

下力啊砸笨啊凭借野力

上坡啊下坎啊依仗硬气

捏着啊鼻孔哟把老力使完

雄心啊壮志飞跃了险滩急流

罗癫子叔叔!王鸣风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她又望见困牛石旁那蓬娇艳的夹竹桃了。阳光下,那花开放得好热烈好缤纷哟,愤怒如火。她看见母亲了,她抬着山一般的货物在前边走,好像路标一般引导着她。

王鸣凤牙齿刀子般咯吱咯吱着,迎着那丛葳蕤的夹竹桃花,她从跳板上艰难的走了过去。当她终于把那条石放倒在条石垛上的时候,感觉自己好像疲乏得要虚脱过去。

这是一个疯狂而骚情的夏天。已经一个月多月没有下过一场雨,毒辣日头每天周而复始的高悬在天上,把人的汗水烤干了。公路上的沥青被烤化,变做了一滩滩稀泥,汽车从那经过,发出一声声令人心悸的咝咝声;而人走过那里,却被黏糊得拔不起脚。在干燥闷热令人窒息的空气中,牛背湾那两株兄弟黄桷树却死掉一株。死去的是大哥,它好像被野火焚毁了一般,枝干枯槁,树皮脱落,就在一天早上轰然倒地,露出黑森森的空筒,情状惨不忍睹。那弟弟也显得十分难堪,树叶枯黄,枝干干裂,十分孤独的样子。

夹竹桃却开得轰轰烈烈。火一般的夹竹桃花啊,与毒辣的太阳交相辉映,争齐斗艳。长江发洪水了。嘉陵江发洪水了。从上游汹涌流泻而下的洪水,带着呼啸,裹着泥沙,疯狂的劫掠着沿途的建筑。

这天早上,王鸣凤到公司办公室,刚好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市防汛指挥部打来的,说是当晚最高洪峰将通过,要求单位采取一切措施,动员水位线以下的居民全部撤除到安全地带。

接过电话,王鸣凤沉思着,她咬牙切齿的道:“癞子啊,你狗日也有今天。”

王鸣凤风风火火朝外面走。

起风了,呜哇叫着的江风,妖怪一般迅疾的掠了过来。在西边天际,隐隐的传来沉闷的雷声。金蛇狂舞着,她刚走到通往牛背湾那条青麻石小路,倾盆大雨就兜头下来。

好雨!迷蒙暮色中,天地混沌,缀连成了一片;风妖鼓动着巨嘴,把那雨吹成弯脚杆雨,斜斜的砸在地面,把地面撞击出一个一个的小坑。地面一会就汹涌着愤怒的一道道小河,呜咽着一首首低沉雄浑的歌子,奔泄而来。举眼望去,嘉陵江黄浊浊的,巨浪拍击着江岸,发出令人震撼的轰隆轰隆的巨响。夹竹桃也矮了身姿,簇拥着,喧哗着一首骚情的歌。

王鸣凤浑身被雨水浇湿,那汹涌的雨水钻进她的鼻子与嘴巴,咸惺惺的,很呛人。

陡然就下起冰雹来,劈劈啪啪的好像爆豆子一般,打在人身上,很疼。

“狗日的天气!”王鸣凤刻毒的骂了一声。她双手搂抱在胸前,加快了脚步。

不一会儿,牛背湾搬运村响起一阵阵急促的敲门声。住户们看见,云丰运输公司工会主席王鸣凤浑身透湿,挨家挨户动员住户们马上迁移。随同她一起的,居然是平素很少露面、疯疯癫癫的罗癫子和码头上著名的说书人苟天才。罗癫子仍然穿着一身中山装,可是,神态却与平时截然不同。他眼冒精光,步履沉稳,好像天生就是一个领导干部。二苟天才呢则语气浑厚柔和,具有很强的说服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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