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不尽的沙海。沙的波,沙的浪;沙的粗犷与细腻,沙的浑黄与肃穆。一道道沙梁上,鱼鳞似的波纹层层排列着,精致异常,这又是风的杰作。行进中的驼队时而起伏,时而弯曲,在沙海之上蜿蜒着蠕动着。驼队进入正常运行,我和乔山就可以放心入睡,补上夜里欠下的觉。惟有巴木最辛苦,扮的是类如大海航行靠舵手的角色,是不敢有丝毫懈怠的。只有我不牵挂任何责任,形同虚设可有可无。但是,我却不能无视驼队的存在,驼队真实地承载着我的人生,如同人的大脑承载着思想一样。
这时,在头驼上摇晃的巴木又放唱了起来:
你把我那大案板典卖干啥
因为它擀面时就疙里疙瘩
你把我那大铁锅典卖干啥
因为它烧水时就光长圪巴
你把我那大风箱典卖干啥
因为它扯起来就噗哩噗嗒
你把我那大骟驴典卖干啥
因为它套上磨就吱哩吱哇
你把我那大柳树典卖干啥
因为它不成材就尽招老鸦……
这曲子我听过,而且不止一遍。我那八方游走的二爹就经常翻来覆去地唱,二爹是个皮匠,大半辈子在沙漠里逍遥自在,丢下那我从来没见过面的二妈一年四季在老家干旱贫瘠的庄稼地里苦苦挣扎。父亲曾多次劝说二爹回老家去,养牛种田,养鸡刨食,不守着祖坟过日月,疯疯癫癫跑个啥?
二爹被说急了,反呛父亲一句:说得好听,你为啥不回去?
父亲深深地叹口气,由了二爹随心所欲。
现在巴木突兀地放唱,又唱得头头是道,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听来的。巴木的嗓子木就粗悍,再加上些嘶哑,就将诙谐的曲调唱出了凄婉和幽怨。我被巴木的歌声吸引,睡意全无。气氛又变得活跃起来。牧人拉骆驼走沙漠最爱放唱,伴着单凋的驼铃,伴着满目苍凉,自成节奏自构意境。还可以因为心绪的不同和变化现编唱词,虽然拿不到大庭广众面前,行走沙漠深处却极有妙用,唱着唱着就把脚下的路给趟出去了。天高云淡,阔阔漠野,天然大舞台,无有任何约束,唱出来又有何妨?不唱不行,不唱你就走不动路。
我也想唱上一首。我本无音乐细胞,也没有唱的嗜好,上学期间只是混在人堆里做做样子。革命歌曲记得几首,却没有那种昂扬的心境和雄壮的嗓门。沉吟半晌,忽然想起有一首歌曲是再好不过:
纷纷雪花掩盖了小路的足迹
没有眼泪也没有悲伤
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
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唱罢,我流连巴木和乔山的反应,两人竟迷迷瞪瞪的,好像并没有产生共鸣。我才意识到他们没听过外国歌曲。我说这是一首苏联歌曲,苏联的首都叫莫斯科,如同中国的北京,每个国家都有首都,就像每个人都有心脏一样。我还说
这首歌是我的中学语文老师偷偷唱下的,他会拉手风琴,还会说俄语,知道古今中外的许多事情,学问很深。他怎么来到沙漠边缘的小镇,我不知道其中缘由,只知道他曾经是上海复旦大学的高才生。他至今仍孤身一人,头发也秃得只剩下后脑勺那一小圈儿,很受同学们的戏谑。说着说着,我便有些哽咽。我竟是那么真切地想念起我的许多老师了,在这遥远的大漠深处。
巴木和乔山见我激动异常,也不再挑起嘴巴上的战争,仿佛与我有了同样的情绪。三个人端坐驼背之上,开始一心一意地赶路,仅剩下驼铃的丁冬。我无意将气氛弄成这个样子,也很想说一声对不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怕这样做反而显得生分,因为我们已经成为了很好的伙伴和朋友。
夕阳西沉,天色将晚。
西边的沙梁上落红尽染,霞光映彻半边天空,往高远处波动时才逐渐疏淡。昼夜轮回,过不了多少时辰,无穷博大的暮色便要吞噬了八荒四野,将一切复又囊括在黑暗里。昼与夜,就是两个太极,大阳与大阴,生生而不息。不过,从如蛰的沉思中惊醒,却也又寻得了一分安详。夜是什么?在拉驼人的眼里,夜是歇脚的梧桐,飞翔得疲倦的鸟儿找到了栖息的枝头。
巴木到底是耐不住久长的寂寞,突然迎着沉落的夕阳打了一个悠长尖利的口哨儿。接着就出现了别样的悸动,是细微的,柔缓的,我猜测这很可能是白天与黑夜交替时产生的一种心理上的反射。在驼背上摇晃了一天,中间没有停顿歇息,漠野的海海漫漫在阳光下一览无余,现在又要置人漆黑的夜晚。这种对比过于强烈,是容易产生某种幻觉的。
然而,这声音却来得那么清晰,有喁喁的人声,有颤颤的羊咩。当驼队再次趟上一道沙梁时,我终于看到在大漠辉煌的落日中,又出现了一座小小的黄泥土屋,然后是水井边一枝高高挑起的卧杆、一小群羊以及模糊的人影。我兴奋得忘形,几乎又要手舞足蹈,忘了牵缰认镫。十三峰骟驼也是,突然就骚动起来,连日的饥渴使它们的嘴角挂满了白色的黏液,那兔唇似的豁嘴和鼻翼剧烈地颤抖着。驼铃摇晃得失却节奏,乱成了一锅粥。
走到一个高大的黑色的枯柴垛旁,我才知道这里就是巴木和乔山早晨说起过的那个额博。对于我们的驼队,这里是驼道上的又一个小小驿站。难得有一户牧人家和一口水井,驼队要在这里停歇,给驼们补水补草。回归人间烟火,那份亲近刻人心扉。
巴木和乔山将那事先挽好的活扣抽开,驼背上的夹板就长了翅膀般飞离脱落,稳稳地竖立在沙地上。驼队歇定,天也黑透了,乔山烧火煮饭,巴木显得心神不定地躺在一边。
按照我的设想,我们是应该到那户人家借宿一晚的。问及,乔山说:“你真当是住旅店,给我们备下了手抓肉和烧酒?
拉骆驼走沙漠就享不得这份安逸。”巴木也说骆驼只能等到天亮再去饮水,身上的热汗吹不干就喝水,骆驼要落下毛病的,严重了会蜕皮烂肉,天大的责任我们可承担不起。骆驼是拉驼人的命根子,舍了人的性命也不能舍掉骆驼。我的脸这时就一阵阵发烫,像让人凭空抽了耳光,于是不敢再多说什么了。黑暗中,骆驼咀嚼干草的声音不绝于耳,也许是因为缺水,那咀嚼声听起来竟是那么的苦涩。伴着一堆篝火的余烬,我们每个人肚里又填进去几碗无油无肉的黄米粥。没什么事情能够让我忘情地想下去,又有很多事情杂乱无章蜂拥而至,脑袋在铮铮作响。衣兜里的书几经揉折已不发出声响,原来记下的一些内容,也忘得差不多了。犹豫一阵,想找乔山说话,乔山早已又睡成了猪样。
正要躺下时,猛地记起巴木去了很久。巴木背了水鳖子说声到井上背水,像只大鸟消失在黑暗里。一鳖子水竟能用去这样长的时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巴木的行为多少带着些诡秘的色彩。隐入暗夜里的黄泥小屋只是一个虚幻的轮廓,从窗口溢出的一抹微弱昏黄的光亮,透着神秘与莫测。
凭我的直觉,巴木去了那个小屋,是不是去诳一顿吃喝?他这样做当然不合情理,怎能丢下伙伴不管?想想好吃的乔山又对此无动于衷。无论怎样,巴木绝对不会是这样的一个人。那么,这又是怎样的一户人家?巴木是干什么去了?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连串的疑问。漠野又开始缓慢地释放着热量,细碎的沙砾烙得肌肤很舒坦。秋夜的沉寂和幽深,与我心底的波动交织着,久久不能入睡。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当我终于有一些迷糊的时候,却被巴木的一声恶骂惊醒了,吓得我一个激灵翻身坐起,乔山也停止了呼噜。朦胧的夜色中能看见归来后的巴木两眼闪着寒光,他那模样像是喝醉了酒,又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
我问巴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巴木沉默了很久才说话。那小屋的主人是一个四十大几的汉子。女儿叫水水,每天除过放羊、拾柴,就是回到屋里扒锅上灶,日子却过得清汤寡水的。水水从小到大,没走出去过一步,这还不算啥,动不动又要挨打。水水爹整天醉醺醺的啥活都不干,不顺心的时候就拿水水出气。水水被打怕了,也是孤急了,才想到找拉骆驼路过的巴木,求他把自己捎出去。刚开始巴木并没有答应,水水就扑通一声跪下了,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落不完。水水说她不图钱财不图穿戴,就图个在人多处过活。后来,巴木就应承下来了,说是下次再去时一定捎上水水。寂寥的大漠之夜突然插进来这样一个故事,我先是半信半疑,见巴木一本正经的样子,又不得不信。
“后来呢?”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