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敌人停止攻势的空当,劳恩听取了关于战损和剩余武器的报告。这不是一份令人愉快的报告,第三团已伤亡过半,士气摇摇欲坠,因绝望与恐惧形成的疯狂正在蔓延。在局势如此艰难的情况下,谎言已被证明是最有效的强心针——在开战前,马修和劳恩就费尽口舌向手下的新兵们不断宣扬教会不留活口,投降只会死得更惨。事实证明,恐惧会催生狂热。在谣言已深入人心的情况下,背水一战的新兵们爆发出了令人惊讶的战斗力,导致敌人的损失并不比第三团少到哪去。眼瞅报告的士兵脸色憔悴,眼里只有惆怅和失落,劳恩只好扯动嘴角,端起尽可能真诚的笑容拍了拍那个士兵的肩膀。
“至少我们还活着。”劳恩知道真相会更丑陋,便选择性地忽略了某些问题。
“长官,我们的牺牲是为了子孙后代,对吗?”那士兵尽力挺直腰杆,让脸上的淤伤看起来不那么丑陋。“援军已经在路上了,对吗?”
听到这个问题,劳恩才意识到那个难以启齿的秘密。是啊,狂热的教徒们已经把本来就不坚固的防线撕开了一半,而他们不会得到增援,也不会收到撤退命令。我们只能在这等死了,他平静地告诉自己,心中的愤懑让他感到胸口疼痛。我们是炮灰,到现在既没盼来援军也没收到撤退命令是因为他们在领主眼里的价值只有用生命拖延敌人的进攻,好争取到更多时间来保证老爷们可以把更重要的资产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什么荣耀,全都是谎言。
他骗了我们。那些狗东西,他们想让我们送死。
“没错。”不知用了多大力气,劳恩才尽量平静地道出谎言:“所以,我们不可辜负身后的人民。马上就要天黑了,去警告哨兵,小心敌人夜袭。”
警告,好像我们需要警告一样。对,不要到暗处去,也不要打瞌睡…傍晚的环境已经非常恶劣了,凛冽的寒风可以轻易冻伤暴露在外的皮肤。虽然厚实的军服可以抵御恶劣天气,但它保护不了士兵们太久,入夜后的温度会更低。
我们能坚持多久呢?劳恩望着夕阳下还在燃烧的残垣断壁,默默叹了口气。即使胜利遥不可及,他仍未想过投降。死期将至,他什么都不怕了,如果非要说害怕什么,那就是他们的英勇坚守被谎言玷污的耻辱。
软弱的男男女女们疲惫地聚在篝火旁,试图用饮食来治愈痛苦的肉体和千疮百孔的灵魂,毫不在意寒冷和伤口会让许多伤员在黎明前死去。但令人失望的是,由于炊事班已经撤离,晚饭只有难以下咽的面包干和金妮用一筐土豆煮的汤。所以就这样吧,一顿没有肉与酒的简陋晚餐,完全配得上炮灰们悲惨的命运。
布置完任务的劳恩第一时间回到厨房去见金妮,那寡妇正忙着给士兵们盛汤,她左手拿着一只汤勺,右手栽歪着铁锅,勺子磕在锅底发出吭吭的响声,看来汤也见底了。劳恩什么也没说,已经足够糟心了,这种小事现在真的不算什么。
“原谅我,长官。”寡妇咬着嘴唇,不敢直视劳恩的眼睛,“我行动不便,实在做不出更多的汤了。”
“你尽力了,结果是无关紧要的。”劳恩默默瞪了那些没领到汤的士兵们一眼,这些丧气包们便悻悻地走开了。金妮只在第三团效力了几个星期,却仍然能感受到军队中传统与期待的分量。为了让士兵们吃顿好饭,她一有时间就去请教其他厨师,要么就亲自去军需处挑选最好的食材。劳恩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但他从来都没提起过这档事——金妮是他找来的厨师,如果士兵们抱怨菜品单一,或是难以下咽,那这就是劳恩用人不当的失职了。即使其他人不这么想,劳恩也绝不能容忍自己的渎职。
等到打饭的士兵都散去,劳恩才关上大门,上前抱住了金妮,无助地亲吻着她。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所能记起的,只有那个和孩子们提起的承诺。
“收拾收拾吧,我会让伤员们带你离开。”他的声音像摇曳的烛光一样颤抖着,“没有希望了,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大人?”金妮回应着男孩的亲吻,摸了摸他那沾满凝固血浆的头发。战斗打响时,她自然听得到那些可怕的声音,而一想到第三团是如此艰难地击退了敌人,她就不难理解劳恩背负了多大的压力。
劳恩能察觉到她尚有疑问,只能闭口不谈。这一切都没道理,他需要时间思考。
两人在昏暗的房间里沉默地相拥,劳恩听到寒风在外面等着他。它越来越狂烈,越来越凶猛,越来越粗暴。如果天气进一步恶化,倒也算件好事了,敌人将无法在极端天气下发起大规模夜袭,因此新兵们的死期又能推迟上几个小时。
“长官,请问接下来的命令?”屋外传来了一个沙哑的女声。一连串靴子踏地的跛行声停了下来,无声地等待着命令,这将是最后的道别。
“带伤员撤回城市。再来两个手脚健全的,把咱们的大厨一起带走。”
城市。茶花领。亚当·劳伦斯的领地,声称人人平等的和平之地,想到这劳恩改变了想法。他们的确是炮灰,但也在为人民的生存权而战,所以他们的牺牲必然是纯洁的,比那些声称他们为异端的神棍还要纯洁得多。如果无法逃避死亡,那就想想剑刃背后的理想,还有这种牺牲背后所代表的品德。
……
伤员们撤走后,劳恩并没有迎来想象中的壮烈牺牲。普拉尔森林仍在入侵者的控制之下,尽管刺骨的寒风和意外的损失迫使敌人不情愿地停止了行动,但小规模的骚扰和战斗从未停止,双方军队都愿意付出最小的风险,最先找到敌人的破绽,或是让大敌留下更多鲜血。冷箭在风中是一种被诅咒的希望,几乎每隔几十分钟,随着风向的变化,双方便会向空中抛射出一波波箭雨,以换取敌人的骂声和哀嚎。虽然在一片漆黑中,箭矢几乎没什么命中率,即使命中,失去动能的杀伤力也很难致命。这就像两个扭打在一起的孩子互相吐口水一样,先停下的一方就得接受对方的羞辱。
“去你的吧!”不堪其扰的马修也忍不住搭弓向天空放了一箭,但由于马修没受过弓箭训练,他的箭只见高不见远,轻飘飘地飞了一会后便插在了战场中央,惹得森林里发出一片嘘声。经过大半夜的折腾双方都筋疲力竭,已经没了叫骂的力气。或许教会的人情况还好些,金属巨兽替他们阻挡了寒风和流矢,而第三团的士兵只能缩在被毁得支离破碎的肩墙垛后瑟瑟发抖了,根本谈不上兰斯式的体面和威严。